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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还大亮着, 炕桌上铺陈纸砚,妙真盘腿在榻上画白池的样子。画了?半日,提着笔抵在下巴上正问花信:“你看像不像?”

花信转着脑袋看,登时摇头, “不像, 一点也不像,你都把她画肥了。还是等良恭回来画吧。”

说曹操曹操就到, 花信扭眼看见良恭在碧纱橱外头, 忙招呼他进来, “等你大半日了?, 你快来, 姑娘说你会画画, 你赶紧画出白池的像, 舅老爷他们好着人出去张贴。”

做戏要做全套,良恭只得进去。花信让他在榻上坐,自?到林妈妈房中?去敷衍。

妙真一面把笔交给他,一面絮叨, “我是不会画画的, 我就只会种花。你可千万要画得像些,把她走失那日穿的衣裳也要画得像。你坐着,我给你倒茶吃。”

说着下榻跑去倒茶,转回头来一看,良恭提笔在那里回想白池的面容, 鼻管子里正有血一滴滴往纸上砸。

日影昏昏, 树荫掠在良恭脸上, 他全神在想白池的面孔,没察觉鼻子里在流血, 待要下笔时,才?看见满纸狼藉。

他看一眼妙真,有些不好意思道:“再换张纸来。”

妙真方回神,握着茶盅走来,“你去哪里弄的?又同?人打架了??”

“没有的事。天气太大,晒的。”

妙真也不追究,转去取了?条干净手帕来,抬着他的脸轻轻蘸着血,本来要给他说邱纶的事,也忘了?。

只咕哝道:“午晌日头大,你倒是找个地方避一避呀。他们都不费心去找,就只你成日早出晚归。要是白池找回来,我一定告诉给她听,省得她平日里总是对你淡淡的。她还不知道呢,这往日热络的人未必就为她好,往日不相干的,没准是最肯为她跑的。可见看人不能只看外头那一套。”

良恭仰着面孔,忽然咧开嘴笑了?,“唷,我们家大小姐越来越长?进了?。”

笑得妙真心头一慌,把帕子丢在他脸上,“我晓得,你们都当我是个蠢货。”

等旋到对面榻上坐下,她面目里多了?一丝伤怀,“蠢货就蠢货好了?,只要能把白池找回来,能把爹娘从?南京解救出来,我往后什么都不要,就跟着他们回家去。”

她已打定主意要退了?安家的亲事,只等把白池找回来,坦坦荡荡地祝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惜一切为时已晚,事情早向她不能预想的地方发展着。

忽然听见院中?瞿尧的声音,有些发笑发急,“安大爷,不急在这一时,要讲规矩,议亲的时候不能见,传出去要叫人看笑话。”

二人从?窗纱上瞧,正是安阆大步流星走进院来。原是这几日因?寻白池闹得街上沸沸扬扬,多少吹了?些风到安家去。安阆一听,急得不得了?,当即便?赶到胡家来。进门也不去拜见胡家的舅舅舅妈,一径往妙真这里来兴师问罪。

妙真见瞿尧在拦他,便?往廊下出去,“尧哥哥,你先去吧,不讲那些老规矩。表哥,请屋里坐。”

不想安阆把身子一偏,直言就问:“白池呢?”

妙真唯恐西厢林妈妈听见,忙邀他,“还是进屋说吧,先进屋吃杯茶。白池在雀香妹妹那里呢。”

安阆倏地调回眼,目中?是抑不住的愤懑,冷笑连连,“你还想瞒我?我早起上街就碰见胡家的人家说白池走丢了?好几天了?。我来是想问问你,她果?然是走丢的么?”

妙真脸色一变,从?廊庑下迎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不明白?你会不明白?好端端的,白池怎么会走失?你以?为她是你,只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出门连个路也不认得,还会走丢!”

她白口难辨,“都说她是给拐子拐走了?。”

不提还好,一提安阆愈发冷了?脸色,“到底是给谁拐走了?,不过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罢了?。白池到底怎么妨碍你了??叫你想出这等恶毒的法子整治她。”

“你这话的意思是,是我叫人把她匿起来了??是我叫人把她拐走了??”妙真给他吼得歪了?歪身子,摇晃着眼波笑了?,“我一向拿她当自?己姐姐,你凭什么这样想我?!”

“你拿她自?己姐姐?你还以?为你待她很好?那是你自?以?为是!”

安阆将胳膊一横,指向一旁,“小时候你霸占着她的母亲,你吃不下的才?漏一口到她嘴里。长?大了?,你把你不要的玩意,不穿的衣裳送给她,在你看来,是恩德厚重?!可她难道没有自?尊心么?凭什么要拾你这些余腥残秽?我告诉你,她根本不稀罕,你非要塞给她,还要她感激涕零对你道谢。你就是享受这高高在上的样子,你就希望所有人都仰望你,所有人都合该宠着你纵着你!我告诉你尤妙真,这天下,不是人人都是你的父母,别人没道理惯着你!”

说到此节,余下那些话紧跟着也奔腾出来,不管不顾了?,“我不防再告诉你,我一点也不喜欢你,甚至厌烦!不论有没有白池,我都不会娶你为妻!除了?会端着架子做你的千金小姐,你又蠢,又笨,又贪,实在是一无是处。我真不知道你那高人一等的态度是从?何处得来的?我是欠着姨父许多恩情,他的恩德我一定想法子报答,北京那头还没信来,等找到白池,我就亲自?上京去问,去求!总之,我不会娶你。”

话音甫落,就有根粗壮的棍子由?后头捭棁过来,正中?安阆小腿。他一下扑跪到地上,仰头一望,有些吃惊,想不到由?后头绕上前来的是良恭。

这一棒子下去,将良恭所剩的唯一出路拦腰截断。他这个人,早年是舍不下一点良心,后来又舍不下一个女人。总为这么丁点的舍不下,终于作茧自?缚,把可走的路都亲手截断了?。

可当他瞟了?眼妙真,见她呆怔着,挂了?满脸泪珠立在那里,又是一点也不后悔。

他下了?死?手,打散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亦将安阆打醒过来。

安阆也一样不后悔,唯一有点自?责的地方,是对妙真说了?这些重?话。他也清楚,未必就是妙真干的,她这人虽然骄横些,却?从?没歹心。

不过到这时候,已是覆水难收。瞿尧赶来,费力将他搀起来,他把人一手推开,拖着那条痛伤的腿一步一步,低着头走了?。

渐又黄昏了?,斜阳烧身,暗风断肠。妙真还站在那里,仿佛是给钉在那里,一步也不能挪动。她有一万个想不到,原来在人家眼中?,她并不是一个可亲可爱的人。

人人爱她,是个天大的误会。其实是人人憎她。

此刻连她也有些觉得自?己可憎,那往日的沾沾自?喜,是多么愚不可及。

她拽着沉重?而无力的自?己返回房中?,像拽着具死?尸,走得疲累。好在眼泪已经风干,使自?己看起来不至于过分可笑。

可当瞟到镜子里的自?己,那副倾城之貌,曾经不可一世的骄傲,都陷在灰扑扑的眼睛底下去了?,而曾经似玻璃珠子一样明亮的眼睛像是碎了?。碎片跟着落进去,将它?们统统掩埋起来,再用一片黄灿灿的余晖来封锁。

辉煌的过去就是从?这一刻起,彻底坍成了?废墟。壳子里仿佛有个新长?出来的魂儿?在说:你真是可笑。

她果?然就笑了?声,轻轻的,凄冷得很一缕声线。

那声如线,将良恭一颗心寸寸勒紧。他踅进碧纱橱内,向着她的半背着的身子低头,“对不起。”

妙真毕竟是历经了?几番变故的人,已有了?收藏心事的本领。她马上换了?副轻松的笑脸扭过来,“不关你的事。本来我就打算退了?这门亲,我也不要他做我的丈夫,他和白池才?是一对才?子佳人。横刀夺爱,哼,才?不是我的做派。他今番主动说出来,倒免了?我的烦恼了?,这亲事是两家老爷定下的嚜,我爹如今是鞭长?莫及,叫他自?己去对姨父说。不管他了?,你快来画像,先找到白池要紧。”

她起身让座,然而一起来就心慌,只得乱着去把这里理一理,那里弄一弄。

良恭一时坐不下去,眼睛跟着她打转。转了?许久,终于一步上前拥住她。

她半张脸掩在他的肩里,一双眼睛灰淡淡地浮在肩头,无措一会,忽然额心一挤,“吭吭”地哭起来。她止不住哭得肝肠寸断,此刻领会,一个人的自?尊真是比爱重?了?太多,哪里经得住一碎再碎?

也因?为她的眼泪太繁重?,累得良恭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倘或有法子安慰,这么些年,何至于守着那一点自?尊心把亲事一误再误?

这倒好,他们都成了?又要自?尊,又没了?自?尊的人。情感上是贴近了?一点,距离上也贴近了?些。但?这贴近,像两半玉珏,合起来不过是个更大的缺口。

唯一的安慰,是将近二更的时候,白池回来了?,把满宅上下都惊了?一跳。

好些上夜的媳妇婆子好奇,纷纷赶来这头问她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倒不是真的关心,只不过想听见些艳俗新闻。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走丢了?几日,能去哪里?还是不是清白回来的?

白池坐在椅上,端着盅茶,暗暗瞟了?眼良恭,微笑道:“那日出去好大的太阳,我按着上回走过的路去找那家药铺子,不知怎的死?也找不到。在路上走多了?,就中?暑昏了?过去。一摔不要紧,又把脑袋磕着了?,一连几日不醒。亏得给一户人家收留了?下来,他们把吃饭的钱拿去请大夫给我瞧,将我照顾到昨日才?醒来。这不,今日人家就送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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