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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氏见她这样,抿嘴一笑,伸根手指戳了戳,道:“喂,先别惦记你阿父了,我听说招安这会儿都差不多了。倒是你自己,怎么说呀,嫁还是不嫁?”她语气戏谑,存心逗弄小女孩,只等着看侄女脸红羞涩。

谁知少商半点娇羞也无,就如决定晚膳是吃汤饼还是羹饭般,轻描淡写道:“嫁,当然嫁。请叔父赶紧修书一封给阿父,就说我答应了。”

桑氏吃惊:“你,你就这样定了?不再想想,想想别人……?”

少商慢慢抬起头,看着她:“叔母想说谁?”

桑氏小心道:“袁善见如何?难道你对他一点意思也没有。你不是告诉我,他临行前还特意给你送药呢?还有……”她生生缩回舌头,没提另一个名字。

少商掂起那幅丝帛,缓缓道:“那又如何。楼家可是前朝以来的名门,数世不衰。”

“袁家也是前朝以来的名门,也数世不衰!”

“楼公子待我至诚至情,质朴纯然。”少商十指纤纤,丝毫不乱的卷动丝帛。

“阿垚虽好。可论才学本事,仕途权势,那袁慎可百倍胜他!”

“那么,袁善见来了么?”少商卷好丝帛,慢条斯理的用锦绳束好。

桑氏语塞。

少商将丝卷放在枕边,双手拉桑氏坐下,缓缓道:“叔母,我来问你。楼家莫非名不符实?看似花团锦簇,实则空囊一具?”

桑氏摇头:“楼氏殷实,不敢说富甲天下,富甲河东还是有的。朝堂之中,名声也甚好。”

“那楼公子莫非有甚劣迹,不堪许嫁?”

桑氏又摇头,苦笑道:“阿垚先前的未婚妻是何昭君,那是有名厉害泼辣的小女娘,阿垚若有什么不妥,她当即就喊遍全城了。”

“那么,是楼公子的父母嫌弃我名声不好,家世不显,是以不喜爱我?”

桑氏失笑,再度摇头:“端看楼郡丞这般兴冲冲的给你父母两头送信,想来对你无有成见。至于楼二夫人……我多少知道些……”她笑了笑,“她本就不甚喜爱何昭君,不止一次示意何夫人该当好好教导女儿。后来何家断婚,闹的她颜面无光,又疼惜儿子受辱,这会儿对你应是满心期待。”

少商摊开白生生的一双小手,笑道 :“既然如此,那我为何不能嫁楼公子?”

桑氏迟疑,也不知该如何措辞:“难道……你不想再等等,等等看是否有更好的人选……?”

少商笑了笑,向后靠着隐囊,道:“叔母,我阅历不多,但我知道,这世上最难揣测的就是人心。人心隔肚皮,你如何知道人家心里怎么想的。既然不能猜其心,那就观其行。楼公子的确不如袁慎人才出众,可他是实实在在把一颗心捧到我面前的。”

桑氏默不作声。

“可那袁慎心里作何想头,我不知道,也没人知道。若他只是逗逗我呢,并无心思娶我,而我却为他推了这样好的亲事?!”少商摇摇头,似乎自言自语,“我才不会呢。”

桑氏不由得叹气起来。

少商看着桑氏,甜甜微笑:“叔母,你是自家孩儿看着最好,总觉得我这儿好那儿好。可我没有那么好,我只是最寻常不过的小女子。若说与众不同,大约就是嘴巴更刻薄些,脾气更坏些,更加诡计多端些。如今能得楼氏青睐,是我之大幸,再有贪念就成笑话了。”

桑氏沉默许久,只能道:“……你说的,也有理。”

“叔母?”少商忽然提声,笑起来,“你适才提袁善见时,是不是还想提凌不疑?”

桑氏心头一震,笑道:“你说什么呢。”

“那日从猎屋出来,李太公与你说了半天悄悄话,是不是在说凌不疑对我如何关照。”少商饶有兴味的看着自家叔母,“可是适才你不敢提他的名字。因为你也知道,对像他这样位高权重之人,多一分念头就是自作多情了。又怕引我胡思乱想,索性就不提了。”

桑氏看着女孩清澈的眸子,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凌大人气烈仁善,身负重伤还来救吾等性命,却要无端被人肖想,想来这种事他遇到太多了,才整日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少商很愉快的自嘲着,“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这个道理我早就知道了。”

桑氏拍拍女孩的手,叹道:“行,那我这就告诉你叔父。叫他写信给你阿父。”

——人家养孩子,总担心孩子拎不清看不明,自视太高,可自家养孩子,却担心侄女看的太清想的太明白,让人无端心疼。

还没叹几口气,忽听屋外庭院一阵重重的脚步声,然后是少年清亮急促的声音:“傅母,你家娘子今日可好些了……?”

然后是阿苎低沉的声音,屋里听不清楚。

少商笑了起来:“叔母不知道。傅母告诉我,每日这个时候楼公子总会来问一句平安,然后在庭院里站上一会儿才走。”说着,她忽然用力提高声音,“傅母,我好许多了,请楼公子进来!”

女孩清脆的声音传出屋外,过不多会儿,只听一阵慌里慌张的脱靴之声,阿苎缓缓将门推开,小心不让寒风吹入屋内,英武矫健的劲装少年大步踏了进来。

那日雨中没看清,两月不见,楼垚似乎又长高了几寸,面庞微黑,渐渐退去了男孩的青涩倔强,倒像个堂堂男子汉了。

楼垚先向侧坐榻边的桑氏躬身行礼问好,看到桑氏点头抬手请坐,他才在地板上的一团毛茸茸的褥垫上坐下。

少商朝他微笑道:“楼公子,我听婢子们说,这几日你里里外外奔忙,可辛苦你了。”

楼垚抬眼看去,只见床榻上的女孩在久病之后,皮肤白的几有晶莹透明之意,唇上只有淡粉一抹,黑漆漆的眼睛愈发大了,弱不禁风的骨架撑着宽大的襜褕睡袍,甚是伶仃可怜。

可他觉得女孩美丽极了,仿佛蝴蝶破蛹,疼痛着剥去那层被团团呵护的婴孩式的圆胖气质,蜕变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孤绝之美。

楼垚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脸上发红,嘴里胡乱说着客套话,始终避开目光。

少商拿起那丝卷晃了晃:“楼公子,家父今日来信了。他答应这门亲事了。”

楼垚倏然抬头,惊喜不能抑:“真,真的……?!”

少商觉得好笑,忍不住道:“自来军报有人冒充,赴任官文有人冒充,还没听说允嫁的家书也有人假冒的。”她忽的语气一转,柔声道,“公子还未有字,我听叔父叔母叫你阿垚,我好不好也叫你阿垚呢?”

楼垚看着女孩柔婉美好的神情,心头热气涌动,愈发结巴了:“行!那,我能不能叫你,叫你……少商……?”

“自然可以。”少商笑的温柔,宛如芙蕖含苞,“我听叔父说,你将来想任一方父母,哪怕偏僻贫瘠些也好,要自凭本事立身。我会算账,看文书,也懂农桑耕种,到时候你带我一道去,好吗?”

楼垚眼眶一阵温热,竟激动的沁出泪水,他欢喜难言,大声道:“好!我们一起去,筚路蓝缕也不怕!”

桑氏一言不发,侧眼看着侄女有气无力的说话,努力微笑出最好看的模样,将那少年迷的魂不守舍,心潮澎湃——这是天地间最自然的法则,年幼的雌兽终于长大了,懂得了如何利用自己美丽的皮毛达成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