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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商就像个惶惑无依的寻常小姑娘一样垂着头:“在昨夜之前,子晟大人并未对妾身说过什么。”

虞侯疑道:“那你如何知道子晟昨夜会去城外,又如何知道他要对父族不利?”

“其实妾身心中对子晟大人的疑惑,由来已久。”小姑娘缓缓的抬起头,柔弱的目光求助般的划过下首诸臣,“难道众位大人从未觉得子晟大人身上有些奇异之处么?”

众臣:你都这么说了,我们怎好说自己什么都没察觉——当下便高低不一的含糊了几声。

“记得那回在杏花别院,侍奉霍夫人的阿媪告诉妾身,霍夫人对儿子溺爱的很,寻常高一点的地方都决不许去的。可妾身分明记得子晟大人曾说过,他年幼时父亲时常会将他举高抛接玩耍。诸位大人觉得奇不奇怪?”少商道。

众臣心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听你一个毫无见识的深宅小女娘在大殿上说闲话才是奇怪!

最后还是吴大将军开口:“哪里奇怪,两件毫不相干的事嘛。”

“非也。”少商有些无奈,“倘若霍夫人连稍高处都不许儿子去,怎会让凌侯‘时常’将儿子举高抛接呢?”

众臣一愣,丁大人道:“或许霍夫人深信郎婿不会摔伤孩儿,或许凌侯背着霍夫人与儿子玩耍……这不过是内宅妇孺小事,有什么值得纠缠的!”

大家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皇帝忽然开口:“不对,君华数年不育,得之不易,对儿子看的极紧。即使在家中,凌益也从来不敢举高抛接儿子。少商,你接着说。”

众臣一凛。

少商恭敬的作揖:“若只有这么一件,妾身也不会疑神疑鬼了……敢问大将军,您知道当年霍夫人母子失散后,是怎么回来的么?”

吴大将军不解:“你这是这是何意。不是说,凌益续弦没多久她就找上门了么,还闹的不可开交。这又怎么了?”

少商反问:“虞侯,您也是如此听说的么?”

虞侯道:“难道不是这样?”

“不对啊!”崔祐大叫起来,“君华不是自己找回来的,是我把她接回来的!”

皇帝也面露讶异。

那歪胡子大人道:“怎么会,我听家里妇人说的也是霍夫人自己寻回来,还对凌益又打又骂,说他没良心忘记了她们母子的死活。”

崔祐叫道:“不对不对,那两年君华一直躲在乡野,若不是我无意中听到乡人议论,一路找过去,君华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呢!这这这……这陛下知道啊……!”

群臣议论纷纷。

虞侯若有所思,高声道:“诸位且静静,听我说……当年攻伐激烈,陛下身边的将领臣工甚少得闲。霍夫人失散回来时,我正在河西游说几位名士,老吴和其余将领也各有差事,是以我们都是事后听说的。”

皇帝点点头:“没错。那时,朕身边只有正在训练斥候的崔祐。凌益则是刚办完婚事,还未离去——君华的确是崔祐找回来的。”

吴大将军心思不如虞侯细腻,依旧道:“这又如何?”

少商急切的望着崔祐:“崔叔父,您自小与霍夫人一道长大,您不觉得当年之事好生奇怪么。凌侯又不是从来没纳过妾,犯得着因为淳于氏就要死要活么。当时淳于氏已有身孕,霍夫人假意答应了,以后慢慢想办法将淳于氏赶走就是了,她以前又不是没干过。”

那黑脸膛的大人高声道:“我是饶县人,可也听说霍夫人素来暴戾乖张,脾气急躁。以前霍翀将军活着,她当然可以慢慢折腾姬妾,可是后来霍翀将军过世了,她没了依靠,可不得要死要活的么!”

少商道:“不对。当时霍夫人的急躁暴烈不同以往,并非淳于氏不进凌家门就成了,而是非要杀了淳于氏不可!世子殿下,这件事您应该知道。”

汝阳王世子看见君臣们都将目光射过来,急忙道:“没错!阿母以前常说霍夫人心狠手辣。当时阿母见陛下怜惜霍家满门忠烈,已经决定退一步算了,打算等淳于氏生下孩儿,给她另寻一个如意郎婿——淳于夫人也答应了。谁知霍夫人不依不饶,定杀了淳于夫人不可,这才闹到最后绝婚的!”

殿内一时低语纷纷,白脸丁大人缓缓道:“依旧是细枝末节的小事,找回来还是自己回来有什么要紧的?逼着凌侯舍弃淳于氏还不够,霍夫人非要杀之而后快,闹到后来绝婚疯癫,说不得,那时她就已经疯癫了……”

崔侯正要骂回去,少商抢着道:“若是霍夫人没疯呢!若是她从来都是装疯呢!”

殿外凭空一记春雷炸响,众臣连同皇帝一齐惊愕难言。

外面发出滴答之声,原来已经淅淅沥沥下起春雨来,三皇子惊呼:“不好,子晟还在山崖底,父皇……”他哀求的去看皇帝。

皇帝只盯着少商:“你说下去。”

少商胸口钝钝的发痛,继续道:“与子晟大人定亲后,家母曾去打听过霍凌两家的往事,听说的也是‘霍夫人自己寻回去的’。恐怕,整个都城里大多人都是这么听说的。也是无人在意,妾身想,只要有心之人细细打听,就会发现‘霍夫人自己寻回去’这个消息,其实就是杏花别院放出去的。”

崔祐张口结舌:“你是说,是君华自己干的?这这这,这是为什么啊……”

“崔叔父,您想想霍夫人临终前的样子,您真觉得她疯了么?”少商眼中蕴泪。

崔祐回忆那夜情形,耳边是霍君华那一声声痛彻心扉的凄厉叫喊——‘我是瞎子,是蠢货,我要是嫁给你就好’……他如遭雷击,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皇帝整个人都转了过来,对着少商道:“还有么?”

“有!”少商沉着应对。

“这些年来,子晟始终不能侍奉霍夫人膝下,陛下应知其中缘故。”

皇帝道:“自然知道!因为君华每每看见子晟就会想起凌益,疯癫之症便会雪上加霜!”

“陛下,您仔细想想,您真觉得子晟大人和凌侯相像么?”少商大声道。

皇帝开始呼吸不稳,瞳仁放大。

少商大着胆子,直视皇帝:“妾身觉得子晟大人和凌侯一点也不像。他明明像的是霍夫人,而大越侯曾说过,霍夫人与其兄霍翀将军面貌酷似,是以——”

“是以,子晟真正的像的,应该是霍翀将军?”三皇子脱口而出。

少商回转身体,冲着众臣道:“妾身年幼,然而诸位大人多是见过霍翀将军的,妾身斗胆请诸位细细回想,子晟大人的样貌究竟像谁?!”

殿外又是一道春雷响起,如重锤敲打在众人心中,各人的面色变化精彩纷呈。

“把话说完!”皇帝喘着气,双手紧紧捏着扶手。

“妾身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可是不敢诉诸于口。直到昨夜,子晟大人亲口与妾身说,他不是凌侯之子,而是已逝的霍侯之子。当年重兵围困孤城,凌侯里通外贼,害死了霍家老小,他昨夜所为是为了报仇雪恨!”

此话一出,殿内此起彼伏的咿啊惊呼之声,便是从来气定神闲的虞侯也大惊失色,从座位上直起身子,吴大将军更是啪嗒一下打翻了酒樽。

大越侯于心潮起伏之外,还格外看了少商一眼,心道这小女子倒是聪慧明睿。若她上来就说出这事,恐怕人人都会痛骂她胡言乱语;可她先是示弱,然后层层递进,环环相扣,将殿内所有人的心绪都引至关窍处,然后一记重锤击下,最后收到奇效。

惊愕一阵后,殿内气氛仿若被点燃的引信,哗的炸裂开来。

歪胡子大人怒而立起:“胡说八道!这件事我从未听闻,当初霍翀镇守孤城,以区区数千人马挡住了二十万蛮甲贼,我等都十分敬佩感激!可也不能因为凌益没死在守城战中,就说他里通外贼啊!”

黑脸膛大人叫道:“正是!霍翀将军疼爱霍夫人,凌益又不善征战,是以每次上阵霍翀将军都将凌益放在身后安全之处,不叫他涉险,这我们都知道!那座孤城背靠旬阳山,凌家三兄弟被安排在那里看管粮草。城破之后,凌家自然也是最后才撞上敌军的!”

崔侯面色狂乱,大叫道:“全城的守军都死了,连霍家妇孺都死了,凭什么凌益还活着,他们全家都活着!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

汝阳王世子轻声辩驳道:“不是因为我们的救兵去的及时么?城破后才半日,吴大将军就率兵赶到了……”

吴大将军道:“话不能这么说。守城到最艰难之时哪还顾得上前军后君,冲锋还是殿后,但凡将士兵丁一概上墙守城才是!我当时就有些奇怪,若是妇孺老幼被安置在城后旬阳山下还有些道理,可凌家三兄弟及其部曲皆是壮勇,怎么还躲在那里?”

中越侯嘴角一歪:“莫不是凌益贪生怕死,躲着不肯出去?”

歪胡子大人犹自吼叫:“你怎能血口喷人!说不得凌益是在保护妇孺。”

崔侯痛骂道:“姓武的,你也久经战阵,你也守过城,现在装什么大头蒜!一旦城破,妇孺皆难幸免,还留着人手保护什么妇孺,当然是上城墙抗敌啊!我知道你们兄妹多年来相依为命,情谊深厚,可你也不能昧着良心啊!”

“什么昧良心!若凌益真的里通外贼,难道我会手下留情么!可如今单凭凌不疑的只言片语,你就要给凌氏一族定下死罪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