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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已偏西,漓池起身向房间内走去,长袖拂过石桌,扫了一夜的寒露。

“上神……”丁芹也站了起来。

漓池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她,笑道:“想不想学?”他指的是刚刚连通毒山内部与这里的术法。

丁芹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她若是学会了这个,就可以常常去见木头,或把他带出来看看了。

漓池指尖在她额上一点,笑道:“继续玩吧。”说罢回到了房间内。

神术的运转之法被留在了神印之中,但丁芹张了张口,她不是为了这个而起身的。她想说什么,却又始终未能说出来。

从这场中秋小宴开始,丁芹就一直在看着上神,却也一直未能张口。上神一直坐在那里自斟自饮,他好像一直在看着天上的月,但那并不是人们抬头望月时的情绪。丁芹看不懂神明目中的是什么,她只是感觉到,所有人都在欢闹,唯有上神独自坐在那里。

她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也什么都做不了。上神独自坐在那里,好像就形成了一个氛围,一个……其他人无法插入、无法打扰的氛围。

“丁芹姑娘。”老龟在她身后悠悠唤道。

丁芹回过头。

“鹤神与移山大王可以相谈甚欢,”他目光落向一旁的白鸿与金六山,又重新低下头,“我同小妖们讲故事。人们有时候是可以相谈的,有时候只能讲述。在没有相谈的人,也不想讲述的时候,独处也是一种选择。”

丁芹垂下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野草不能明白树木为什么需要生得那样粗壮坚实,明明风雨来的时候,它只需要顺势弯腰就可以了。因为它生在树木的根部,看不见雷霆落石,那些偶尔透过树冠所落下的风雨,也只需要些许坚韧就足以应对。

大劫中风雨飘摇,这里是一方乐土,苦雨、干旱、蝗灾,这些都没有侵扰到这片山林,以后也不会。因为这里拥有神明的庇护,于是幼苗可以安稳地生长发芽、雏鸟可以安心地展翅试飞。

这庇护了此地的树木是如此的高大繁茂,她还可以继续在这庇护之下成长。但假如她一直待在这庇护之下,她就永远都只是一个受庇护的雏鸟,永远飞不出树冠的范围、永远无法理解树木所见到的风雨,也永远无法去为树木真正做些什么。

她抬头看着那轮西倾的满月。也许……也许她该尝试出去看一看。

月缺之后,方才重圆。

……

……他们在捕捉我们……

漓池已经看完了食梦貘的梦境,纵使成了蛊阵中最后一个活下来的,融合了蛊阵中所有梦境异兽的天生神通,食梦貘所能探出来的东西还是十分有限。

他所知晓的信息太少了,所以几乎什么都推测不出来。他只知道他们想要通过梦境寻找什么东西,如果寻找不到,便要在梦境中生造出这样一个地方,所以他们需要一个,完全受他们所掌控的梦境神明。

但他不知道,他仇敌的名字,叫做玄清教。

漓池却是知晓的,于是他也推测得出,现在这个玄清教所想要寻找的,是地府。

地府是由神明的力量和玄清教的心念所建成的,但神明尚在的时候,没有谁有能力从神明手中强夺地府。但神明陨落后,地府就成了无主之物。可神明陨落后地府就失踪了,与地府关联最密切的,只剩下玄清教。

那个想要地府的人毁灭了玄清教,毁灭了玄清教每一个从大劫中幸存下来的教众,但却并未能从玄清教中寻找到地府。于是他夺了玄清教的名,借着玄清教的旧物,重新建立起一个受其所控的“玄清教”,然后意欲借着这冥冥之中的联系,重新寻找到地府。

若是寻找不到,便只好重新再建立一座地府了。

在梦境世界中重建地府的思路算是取巧的。梦境之中,生灵浮在表面的念退去,神魂将显露出部分本真,此时最容易表现出或许连自己都不清楚的真实,也最容易被种下影响。在幽冥不可得的时候,欲稳固梦中世界,从中建立起一个由虚转实的地府,也是一条路子。

但再建地府并非那么容易。

神明曾经建立起来的地府,花费了无数时光与神力,受众生心念,与此方天地的规则相应相和,天地已承认了它的位置,只差最后一步与天地勾连。若要抛却这座失踪的地府再重新建立一座,且不提所要重新花费的无数时光和精力,光是想让天地承认的地府重新改换成另一座,所需要花费的精力就已经不亚于重新建立一座地府了,而能够做到此事之人,也寥寥无几。

故而,玄清教一直在试图寻找地府。但十二万年过去了,恐怕他们试图在梦中建立地府的计划也早已经开始了。

卢国神庭势力强盛,玄清教一直未能插上一脚,前些时间才找到机会偷偷进入卢国境内,然而却在台吴县被食梦貘找到了机会。食梦貘吞了半县之人,引起神庭的注意,进而发生了后面的事情。

再之后,怪异大劫起,玄清教借着大劫的混乱,再次向卢国境内伸手。

那只被玄清教炼成蛊的蜃妖在将死之时,曾说“小心梁”,他没有说谎,梁国混乱,玄清教大抵是在梁国境内的。

在玄清教向卢国境内伸手的这几次里,第一次食梦貘逃了,之后他们又借怪异大劫,使一些底层修士暗中挑唆卢国的流民反叛。可见玄清教在卢国境内几乎没有什么布置的余地,只是最近才堪堪伸手进来。

这固然有卢国境内神庭势大的原因,但漓池还想到了另一点,他目光遥遥落在水固井上,孟怀此时正在井底炼化那一具可出井中的存真化身。

漓池收回目光,从淮水神君的半府库藏中,取出一块质地坚密遍布孔洞的石来。

此石秀丽多姿,玲珑剔透,看起来很有几分像通透多孔的太湖石,却远比太湖石要细腻坚硬,呈青黑之色,且有一道道风的灵韵缭绕其上。

此石名为风岩。太湖石因水流冲刷溶蚀而成,风岩却是因为风长久的打磨而成。每一道纹理都凝聚着风的痕迹,每一处孔洞都是风淌过的途径。无数岁月之后,这最沉重坚密的岩石上,就凝聚了最轻灵通透的风的灵韵,每当有风吹过石上孔洞之时,便会生出风的道音。

这是一块再好不过的存真化身材料。

……

夜尽天明,日落月升。

中秋已然过去,明月圆了又缺。老龟留在李府之中,每日坐在门口的岩石上给小妖们讲道法,也在逐渐炼化着那一滴龙血。鹤神白鸿仗着自己速度快,常常往来于九曲河旁与李府之中,还在琢磨漓池给她的那个问题。移山大王金六山虽然离得近,但他不好意思一直在李府中磨蹭,便每日上山来,恰逢漓池给猴群与山中其他灵性动物讲道时,就坐在后方静听,没有时便去整理李府园中的土地,几日下来,那些野草蔓生的园子都被他给开垦了出来……

山中清净无忧,山外大劫运转。这一日,漓池讲道结束后,猴群与山野小妖们再拜后纷纷散去。

坐在最后方的金六山缓缓站起,他深吸一口气,身上带着踌躇已久之后的坚定,却发现神明仍坐在廊下,像是早已知晓,在等待着什么似的。

“上神。”金六山上前弯腰下拜。

大劫运转不休,灵机愈发混乱,无论是修行还是施展法术,如今都远比往日要艰难许多,更何况,还有越来越多针对修行者的劫难出现,无声无息地就将人卷入其中。

便如那些为了争夺淮水君府中库藏而聚集的修士们,大劫起后,此类事情在天地间发生得愈发频繁,无数人因为争夺而起了贪嗔心,心陷痴中而不自知,一翻争斗之后,好处未必得到了多少,却有许多人丢下了性命,如淮水君府之事后全身而退的修士们,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幸运了,他们虽然未有所得,但至少没有在蜃妖口中丢了性命。

那些人难道是看不到这些争斗的险处吗?其中自然有已经完全被贪欲蒙蔽了的修士,但也不是所有修士都如此,他们只是在大劫之中,陷入了不得不面对的紧迫与焦虑。

自身所修之道尚未明晰,然而天地间灵机已乱,该如何继续体悟天地之道?术法难以像过去一般发挥作用,但大劫之中,所需要做的、小心的事情却越来越多了,该如何适应突然衰弱的力量并保全自身?

一念踏错,便又衍一念,念念不停,最终被催逼得身入劫中,以为自己是在为解决自身劫难而冒险,却已在劫中越缠越深而不自知。

金六山也是如此,他在山下时,杂念纷起,搅扰不休。

他是积年大妖,没有传承,全靠自己,为求神庭正法,开始庇护了这附近的村落们。

移山大王同样是有心气的大妖,他想走神道,便不欲做那种流离小神,又生性喜安稳,故而想成为一地之神。地神之路必然会比小神的道路要艰难,便如望月,六百年前,她还只是一个尚未化形的兔妖,如今却已经得到神庭印记,凝聚神位。而移山大王已经庇护了这附近的村落千余年,仍然未能证得一地之神。

金六山作为修行有成的大妖,他的寿命还有很长,也耐性充足,本是不在意再在此路上继续打磨的,但是现在,大劫降临了。

他还未能证得地神之位,难以像水固地神一般利用地脉之力,香火对他的帮助也很有限,但他在灵机混乱施术愈加艰难的现在,却还要分出力量来庇护他人。此消彼长之下,难免吃力。

金六山想到过解决的法子,他既然如今已经无力看顾那些信仰祭祀他的信众,那便将他们托付给有能力看顾他们的神明,他既然自己已经对前路迷茫焦躁,那便寻一位指引他的前辈,他愿意受其驱使,并不吝于付出,而在他近前的大青山余脉之中,就有这样一位神明。

然而神明拒绝了他。

金六山已经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了,他一时为解决眼下的困境想到偏狭的路子上,一时又觉得如此行事终有不妥。然而当人想到错处时,总有一万个理由告诉自己这是有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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