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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窟中阵法已毁,就算戒律司再派来好手,能够看出来的信息也有限。李泉前辈所提到的神树村才是重点,就算如前辈所言,神树村也已经被毁了,但能够查两个不同地方的线索轨迹和只有查一个地方的线索轨迹所得的结果,可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翻倍。

他就算亲自走过了一趟地窟,但若想要查清此事,同样无异于大海捞针。可若再加上神树村,能够在二者的线索中找到交叉之处的话,可不知要省却多少工夫。时间就是先机。

但李泉前辈在告知他神树村的线索时,却是以其他人都不知晓的传音方式。这令陶锡心中生出不好的感觉,难不成李泉前辈在暗示,戒律司中有问题?

陶锡在心中紧皱着眉,面上却半分不显。戒律司中人皆受誓言戒律所限,人人皆望梁国更好,但这戒律却并不能保证戒律司铁板一块,事实上,戒律司中的派系之争一点都不比朝堂上干净。有了争斗,便会留下可能被人乘隙而入的漏洞。

除此之外,陶锡虽然对戒律司的戒律有信心,但也清楚这戒律究竟有多松散。这些戒律大多论心不论迹,若是有戒律司中人受了蒙骗,自以为做的事情没有违背戒律,却已经被人利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些思绪并着戒律司中的一个个同僚们在陶锡心中转了不知多少圈,表面上的行举却让人看不出任何端倪,待李泉前辈也是尊敬中不乏亲近,但连对戒律司中都会存有疑心,他对这位偶遇的李泉前辈又怎么能全然信任呢?

他若是这样容易信任一个人,只怕也活不到成为七纹领的时候。

一行人之前所停之地与甘南城相距不远,沿官道而行,很快就看见了甘南城高高的城墙。

甘南城是一座不小的城池,城外分布着无数大大小小的村落与田庄,这个季节正是收获的时候,过去每年的这个时节,田上都是割过后齐刷刷的麦茬,在夕阳下呈现一片暗金色。但是现在,这些田已经被一人多高的野草淹没了。在没有人清理的时候,它们野蛮的生命力足以吞没每一寸土地。

这些土地都是好的,它们生得出这样旺盛的野草,也长得起谷粒饱满的粮,那是世上医治饥馑最好的药。只可惜,在之前的灾难中,能够打理土地的人都已经逃了。

收获是需要时间的,但人却是每天都要吃饭的。灾荒刚开始的时候,还有老人家宁可饿死也要留下粮种,那是他儿孙明年活命的希望。可是后来就没有人留粮种了,再留下去,家里最后一个人也活不下去。但吃了粮种,又能活多久呢?吃了树皮,又能活多久呢?吃了草根,又能活多久呢?

饥荒是一场病。大地厚德载物,滋养万物生长,就在那里;人们有手有脚,不吝花费力气,就在那里。这样的大地和这样的人们都在,可是地却要荒芜,人却要饿死。

连天上寻不到一粒种子以果腹的鸟雀都不敢落下停歇,直到疲惫的翅膀再也撑不住一次扇动,直直坠到地上,被饥饿的人扑过去捡起,来不及拔毛就用惨白的牙齿撕扯。

马蹄嘚嘚。

戒律司的人在官道上疾驰而过。

官道本是不允许平民百姓走的,但眼下这个时节也没多少人在意这个了。官道是最平整、最好走的道路,意味着相对安全和节省体力,而这两样对于逃荒的人来说,都是十分重要的。

与这些衣衫破旧形容狼狈的逃荒者相比,戒律司的骑队在官道上实在是太显眼了。那一匹匹膘肥体壮的马,在平日里代表的是让人们避之不及的权势,而在现在,它们代表着肉。

普通人是永远无法理解快要饿死的饥民的,但他们看得见。戒律司骑队已经遇到过很多次饥民,每一次都会被拦路乞食,饿急眼的人连奔马都敢拦,若是真停下来,只会被从马上扯下来,再被撕夺走身上每一点可用之物。至于那些马,则会成为饥民们的口中之食。

戒律司的骑队应对这些饥民已经很有经验了,他们不会停下来,但也不会任由马在人身上踏过去。他们有术法。

但这一次,戒律司中的人们却并没有用上他们的术法。这些逃荒的饥民并没有上来阻拦,对这一行格格不入的骑队最多只是投注一次目光,接着就继续向城门处赶路。他们眼中不是常见的那种能活一天是一天的麻木,他们眼睛里有着光。

这原因也很简单。在这条官道上,除了逃荒者和像戒律司这样穿着打扮一看就不是逃荒者的人外,还有这一群身穿灰、黑两色布衣的人在维持秩序。

这些灰黑布衣人从城门外半里处就开始吆喝,告诉逃难来的人莫要争抢,前面城门口有免费放粮的,排队可以进城,城中有活干,可以换粮。

他们每个人腰上都缠着一个大布兜和一个水葫芦,分别看顾着一处路段,一旦看见有逃难来的人体力不支,就从布兜里取出干饼就着葫芦里的水喂食,把人带到路旁树荫下歇息,等他们缓过来后再让他们继续到城门口排队。

这些人用随身的食物救人且并不吝惜,城门口长长的排队队伍也是可以看得见的,所以逃荒的人也相信他们的话,只要还能勉力支撑就坚持着往城门走去。

有被喂完食水扶到路旁休息的逃荒者,向旁边身穿黑灰两色布衣的人问道:“真的有那么多粮吗?就这么分给我们吗?”

这话里满是不安,他一问出口,周围其他同样暂歇于此的人也都竖起耳朵看了过来。

“你放心!”那人保证道,“粮食肯定是够的,但也不是白发,刚进城的可以领几天的粮,但之后就得干活儿了,也不是什么难活儿,有手艺的按手艺分配,没手艺的也有活儿干。”

“像我,我也是逃荒的,就比你们早来了半个月。我现在这儿就是分配给我的活儿,这半个月来一直都是这样,只要有逃荒来的人,就都收留!都有活儿干,有得吃穿!”

他拍着胸脯对人们保证,从脸上的皱纹与手上的茧子都能看出来,这的的确确就是个普通人,身上还有着之前所受的苦难痕迹。

由这样一个人所给出的保证,无疑是让逃荒的人们安心的。

但人们还是难免心有疑虑,继续问道:“我们这么多人,粮食怎么够呢?”

那人没有丝毫不耐,回答道:“如果是普通大户人家放粮,那肯定是不够的。”

别说普通人家,按照这么个收法,就连官仓恐怕都是不够的。他们大多都是普通的农人,对高山流水的东西或许一窍不通,但对粮食绝对是最敏感的。

可身穿灰黑两色衣的人却很自豪地接着道:“但给我们发粮的,可不是那些大户或官老爷,而是神仙!玄清教的神仙!”

神仙可是会法术的,当然能有很多、很多的粮食了!

其他逃荒者们听完之后,果然放下了心,纷纷喜道:“原来是玄清教的活神仙们!”“太好了!”“再也不用跑了!”

对于这些普通的农人来说,他们并不清楚,也不需要清楚玄清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教派,他们只要知道玄清教是个修行者们的门派,修行者是会法术的,能够做到普通人做不到的事情,自然也能够变出许多粮食来,这是个很合理的逻辑。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任何一个其他诸侯国,本来都是不至于使人惊讶的,可这样的一幕,却偏偏发生在了梁国。

梁国是个邪派林立的国家,修士在普通人中的名声并不好。就像漓池在刚进入梁国边境,给遇到鬼打墙的徐田和徐立二人指路时,徐田的第一反应是怀疑。这是梁国的人在多年生活中所积累下来的经验。比起帮助凡人,梁国的修行者们更有可能做出的事情是拿他们的心念、血肉,乃至魂魄来修炼。

但在这里,身穿灰黑两色服的人只是提到了玄清教的名字,这些逃荒者们就真心实意地安下心来。

玄清教在梁国凡人中,已经悄无声息地树立起了这样的名声。这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跟随在后面的骑队中已经有人不自觉皱起了眉,陶锡却面色如常。一行人转眼就走到城门外。

现在这座城的管控很严,门口列着士兵,并不许直接进入。城门外被划分为了三个区域,一个是给逃荒者发粥的队伍、一个是给准备进城的人发号码牌的地方,最后一个则是给领了号码牌的人等待进城时休息的区域,有一座临时搭起来的茶棚,里面三三两两坐了几个人,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跛脚老翁在卖茶。

骑队停在茶棚外翻身下马,茶棚里的人们早就注意到了这一支骑队,一个个暗自打量着他们,卖茶的跛脚老翁反倒成了最淡定的一个,在看到又有人来之后,就捧着一摞粗瓷碗准备提壶倒茶。

跛脚老翁确确实实就只是一个普通人,瘦而皱的脸和筋络凸起的手上刻满了苦难的痕迹。他也是一个被甘南城收留的逃荒者,能够坐在这茶棚里的人,无论高高在上的修行者还是凡间富贵的权势,与他之间的差距都太远了。当差距大到一定程度,究竟是差一座天渊还是一百座天渊就都没什么区别了。无论这些坐在茶棚里的人有什么打算,都不是他一个险些死在饥荒中的老翁能够影响的,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去在意他们呢?

一道清风悄然落在旁边,显化出衣袍暗青的身影。他出现得太过自然,明明是一件令人惊异的事,但却没有一个人感觉到异常,仿佛他本来就应该在那里一样。

不必陶锡吩咐,就已经有一个两纹领便去领号码牌那里排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