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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里的湖泊还是那么平静,不起一丝波纹。

白天的时候湖水透得一眼就能看见底,到了夜晚,光滑如镜的湖面反倒将星月之光尽数反射。柔和的光似自湖面上漫散,深谷中捧着一汪月光。

这是极美的景色,只可惜,那湖泊的盈盈光下,融着淡淡的血色,这景色中就难免渗出凉意来。掺着血色的月光掩了湖面下的模样,一个个身影从四方来到湖边,衣摆与鞋底擦过草地的声音簌簌汇聚,没有人发出声音。

揾察走到前方,他穿着一身彩织的衣服,上面的纹样不是染印或绣出来的,而是直接用彩线在织布的时候织出来的图案。红、黄、黑、蓝……条纹、格纹、菱纹交错排布,形成一种规律的美。他戴的帽子也是如此,那是个形制很特别的帽子,既不圆也不方,顶部成一处平棱,有点像屋脊。帽子同样也是那种织出来规律的彩纹,但在帽子最顶部的脊上,额外绣了一只异兽,身形似羊似鹿,头生一支独角。

他手中还持着一支木杖,杖身分出枝桠,系着九道不同颜色的丝绦,丝绦末端系着铃铛。揾察持着这支木杖走向最靠近湖边的位置,湖中反射出来的盈盈月光将他照得朦胧发光,杖上的丝绦被夜风轻轻摆动,尾端的铃铛却并没有发出声响。

达乌也站在靠前的位置,他身旁就是老祖母。老祖母头发全白,在脑后挽成一个小小的髻,肩背轻微地佝偻着。她看上去状态并不好,是被达乌搀扶着来到这里的。虽然被称为老祖母,但她却不是达乌的祖母,而是他祖母的祖母。到了她这个年纪,虽然有些修行人的手段来弥补,但损失的气血已经不能像年轻人那样容易恢复了。这个时候,她更应该在房间里休息,在夜色里安宁地睡一会儿,可她还是坚持来到了湖边。

老祖母脸上没有笑,达乌也笑不出来。祭祀图腾本来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不需要严肃,没必要弄得有多庄重。那是图腾,是与他们血脉相连的族人,是长辈也是亲人,并不需要高高在上,就像家中的老祖母一样。过去的每一次祭祀,有火堆、有舞蹈、有铃乐、有比斗、有笑骂肆意,甚至还有人放声大哭,发泄情绪,但唯独没有这样的压抑。

但现在……只希望这一次的祭祀也平平顺顺地结束,然后,能够寻找到彻底结束这种状况的办法。

揾察手中木杖高高举起,猛然下砸,杖尾重重顿在湖面,竟如同顿在地面一样,只下陷了不到两指的深度就止住了。表层的湖水被木杖击出,像一片片月光飞溅,以木杖为圆心,月光的涟漪向远处荡起,一波又传一波,唤醒沉寂的湖。

在泼洒的月光与一痕接着一痕的波光中,木杖上的九枚铃铛骤然同响。

丝铃九响,祭祀开始。

九枚铃铛的音色、音调各有不同,在木杖上有节奏的响起,奏成一曲古朴轻灵的铃乐。受九枚铃铛所引,湖岸旁的人们身上也渐渐响起了铃声。

每一个寨民都佩戴有一枚铃铛,每一枚铃铛都各自不同。或高或低、或清或浊的铃音渐渐响起,汇入到铃乐之中。

如涓滴细流融入溪水,渐渐汇成一条奔涌的大江,乐声由轻盈变得壮丽,细巧之风卷起花与叶狂舞,静谧之雾忽掀狂浪,如空灵与细微的星子汇聚,便成就了浩瀚无垠的星河!

而在这人人身上皆有铃响的环境中,唯一寂静的两个人,就变得格外显眼起来。

可是,丝铃九响,祭祀开始,便不可再被打断了。

在人群之外,一个寨民匆匆赶来,看着已经开始的祭祀,焦急地在原地来回走了好几步。

他是达乌安排的关注丁芹和白鸿的人。寨里正是关键时候,来了两个不知背景的陌生人,他不可能放任她们不管,早就安排了人关注着她们的行动。但他刚刚才发现,丁芹和白鸿失踪了。

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让两人避开他的耳目消失不见的,只有揾察了。而揾察要两人干什么,不必猜都能想得到。

他紧赶慢赶,想来通知达乌,结果还是慢了一步。

祭祀开始便不能被打断,这并不是出于礼,而是因为在祭祀开始之后,铃声就会形成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将所有参与祭祀的人都牵扯在一起,如果在祭祀前期强行打断祭祀,那么参与祭祀的人必然会受伤,而如果等再过一阵,祭祀的力量稳固下来之后,那根本就无法打断了——起码他是没有这样的力量去打断的。

只是迟疑的这片刻功夫,铃声就已经汇聚成乐,他站在祭祀的人群外面,相隔不过三步,却已然无法靠近。声如浪潮,将他拒在岸边。

现在他也不必犹豫要不要打断祭祀了,他已经无法打断,无法将事情告知给达乌。

但达乌此时也已经知晓了,他不但知晓丁芹和白鸿不在他所安排的房间里,还知道她们在哪——她们就在祭祀的队伍中。两个血脉无关、未佩蕴含图腾力量铃铛的人,在祭祀之中,就像海面上的冰山一样显眼。

但现在他同样无能为力,祭祀已经开始了。

铃乐如潮,将天地间的灵力勾连而用,形成浩瀚的威势,却只笼罩祭祀之所,湖岸十丈之外,夜色寂静如常。

十丈之内,人们在铃乐中虔诚地唱起祭词,古拙的歌声呼唤着隐于湖中的图腾。

这样的祭祀,并不见通常血祭邪法的凶戾,反倒充满肃穆庄重的意味,凝心、聚神,凡人心念驳杂,却可以被一个仪式凝为一体,在同时同地,向着同一个心念祈愿,这岂非同样是一种震撼?

“你看出他们的图腾是什么了吗?”白鸿暗暗在神念中问道。

丁芹在神念中回答:“我感觉像是解廌,但……”

解廌是很早就出名的异兽,但从未听说过他化身为图腾,有了一群与自己血脉相连的族群。有些图腾是机缘巧合下诞生的,但这种巧合一般或是像玄鸟那样生即图腾,又或是某种异兽在尚且弱小时与一个部族产生了关联,故而化作图腾。解廌并非生即图腾,他是很强大的异兽,也不会无缘无故与某个部族产生关联,他倒是可以主动让一些人获得自己血脉的力量,也就成为了他们的图腾,可是对于他这样强大的异兽来说,这么做有什么必要呢?

祭祀仍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人们的歌词节律古朴。

“……

“湖水皓皓,勿汶勿浊,塞尺所茇。

“明镜皎皎,勿晦勿瞢,塞尺所憩。

“……”

歌词是用他们独有的语言唱出来的,丁芹和白鸿在寨中生活了这几日,以她们的神识之力,也将这种语言学了差不离。

湖水洁净,不要使它变得污浊肮脏,那是塞尺居住的地方。

明镜皎洁,不要使它变得晦暗不清,那是塞尺停歇的地方。

塞尺便是他们的图腾,也是他们的名字。他们以洁净的湖水与皎洁的明镜来称赞他,可血祭就是血祭,无论前奏多么的触动人心,终将进行到凶蛮的部分。

寨民们的血肉落入湖水之中,盈着月色的湖中融了越来越多的血色。每一个寨民都做了祭祀,伤势未愈的人和年迈如老祖母的人同样如此,但对于这些虚弱的寨民,揾察以一枚炽热暗红的骨针刺破他们的指尖,取一滴血滴落湖水之中,便是参加过血祭了。

湖中的血色越来越浓,逐渐显出一个异兽的身影,这身影随着血色越浓,便越发清晰起来,四足独角,似羊似鹿,正是揾察帽顶绣着的模样。

渐渐的,每一个参加祭祀的人都为那湖中添上了几分血色,包括主持祭祀的揾察,除了两个血脉不同的客人。

揾察看向丁芹和白鸿,慢慢弯了一下腰,说道:“祭祀仪式只差一点了,请二位也来参与一下吧。”

白鸿凤眼一挑,冷笑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祭祀的力量已经磅礴汇聚,揾察作为仪式的主持者,这力量也就为他所用。仪式即有步骤,步骤便如规条,这力量如层层罗网裹覆,要祭祀中的人按其意志完成仪式。

揾察仍然弯着一点腰,歉意尤深的模样:“这是祭祀的仪式,两位对寨中的隐秘和图腾不是一直有着好奇吗?我带两位来参加了我们的祭祀,现在不正是一个了解的好时机吗?只要一滴血而已,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的,人们战斗、摔跤的时候不都会流血吗?又何妨流在这里呢?”

湖边的人们因为这番而骚动起来。

“揾察!”老祖母高声厉喝,“放开她们,这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我该做的事,是让寨子能够续存下去,而不是将性命一点一点全填进湖里。”揾察道。

老祖母指着湖中,手臂颤抖,气急喘道:“你看看图腾!看看这可是图腾愿意见到的事?!”

湖中图腾的倒影已经清晰得分毫毕现,甚至隐隐透出气息来。

解廌。这是传说中能够洞察人心分辩是非曲直异兽。

“没想到……解廌竟成了图腾。”白鸿低声喃道。

传闻解廌是由质劲刚正的魂魄转生而成的异兽,虽不知其真假,但也由此可知解廌的性情,这样的异兽,为什么会开辟一个族群呢?

“以血祭续命已是极限,你还要取外人的血肉,这是在改图腾的意志!”老祖母怒道。这件事他们早就私下讨论过了,她其实不想在寨中众人面前与揾察分辩血祭的事情。

血祭这种邪法,是损他利己之法。寨中人们为救图腾而行血祭之法,损己而利图腾,人们的品性中固然有牺牲自身以利他人的无私之处与不肯伤害他人的良善之处,但这是与生灵本能相悖的,众生本性为利己,饮食、攥取皆为本能。解廌是他们的图腾,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寨中的人们必然有许多宁可自伤也不欲伤害无辜的人,可若说寨中所有人都宁可自己去死,也不要用无辜的外人血祭……这是不合众生本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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