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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国,六英城。

更深夜静,更夫敲打竹梆的声音顿顿地走在大街小巷。六英城不是一座大城,不过也有很长的历史了。传闻在建城前这里只是一座小村庄,村子里有一家兄弟姐妹六个人,小妹妹有一头乌亮亮的长发,长韧得就像小溪一样,柔顺得就像丝缎一样。有一天,村子里的大地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田地上肥润的泥土与麦苗、人们养的鸡鸭鹅狗、宅舍家具,还有来不及逃走的人们,都掉进裂口不见了。裂口深不见底,而且还在不停地扩大,这家人就站出来,分别在裂口的两边向中间推挤大地,裂口就不再变大了,但只要一松开手,裂口就会继续变大。

大姐姐就想了一个办法,把大地缝起来,就不用再一直推着大地了。他们找来最结实的藤蔓,又猎来最坚韧的兽筋,可是缝好之后,一松手,藤蔓和兽筋就被崩断了。小妹妹就剪掉了自己的头发,她们用头发来做线,把大地的裂口封上,这次缝上之后,大地就不再开裂了,小妹妹的头发渐渐就和大地长在了一起,变成一条黑色的路。

六英城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的,城中还有一座六英祠呢。

柴火一手提着灯笼和竹梆,一手持着一根短棍,走一段路就敲一敲竹梆。他原本在别的城中生活,家里开了一座小小的武馆,还算薄有家资,他从小就在武馆里练武,虽然算不上高明,但力气比常人要大上许多,腿脚也比常人要灵便。后来家中突然被人打上门,满门皆亡,父母拼死送他逃出来,他不知仇人是谁,也没有能力报仇,逃到六英城这里,不敢露出原本的姓名,起了个假名叫柴火。他逃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不得已在城外义庄落脚,分担那里原本一个跛脚老叟的活计,换得一点活命的口粮,后来老叟病逝,这活儿就彻底归他了。

打更这活儿原本不是他的,他在城中慢慢认识的朋友,这两天生病,请他相替。打更的活是在晚上,义庄的活是在白天——没人会在天黑的时候去那地方。他晚上在城里朋友家歇息,每到时辰出去敲一圈,等天亮城门开了再出城去义庄,那里事少,白天可以补一点睡眠,这样熬几天,能多赚一点朋友的酬谢,他过冬的衣服就有了。

柴火一边走在大街上一边敲梆子,敲完就扯开嗓子喊两声。纸皮灯笼里晕开一圈暖黄的光,照出幽蒙蒙的夜色。他也不知六英城的传说是真是假,但他正走的这条道路的确是黑色的,铺在路上的石板还是正常的青灰色,但石板缝隙里漏出来的泥土都是黑色的,这条路延伸到城外的部分没有铺石板,看上去就更清晰了,一条黑色的长线向远处延伸过去,大约在二里地外断掉。左右的泥土都是正常的深褐色,这条黑色的路就格外显眼。

走到下一段街道,柴火习惯性地先敲了两下竹梆,张开嘴正准备吆喝,忽然觉得地动山摇。他脚下一个踉跄趴到地上,脑子空白了两秒,突然反应过来,汗出如浆。

地、地动了!

他惊喊起来,嗓子却紧得像布绷子上才扯紧的布面,一口气没吐出来,只发出“呵、呵”两声。柴火从地上一撑蹿起来,正欲再喊,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怎么这么安静?

没有人和动物被惊醒、没有地裂树倒的动静,连瓦片都没掉下一枚,除了夜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还有秋虫将衰的长鸣。柴火踩在地上,却还是觉得地面在晃,晃得他好像腿脚都是软的。他捡起灯笼,打着晃儿走到道边儿架在砖上的太平缸旁,往里一望,水面都是平的,一点波澜都没有。

没有地动吗?可他为什么还觉得脚下不稳?柴火蒙了半晌,伸手从太平缸里舀出一捧水泼在脸上,冻得他一个激灵。他看看周围,还是感觉地在动,一股一股的,好像有什么在地底下蹿过去一样,可是除了他自己的感觉,一切都是正常的。

深秋的夜风吹过,脸上冰寒刺骨的水珠刀子一样顺着皮肤滑下来,浸湿领子,往怀里钻进去,柴火哆嗦起来,他抹了把脸,把手上的水珠甩在地上,一双眼又惧又狠,捡起掉落的竹梆和灯笼,敲了两下,在竹梆顿顿的声响里,咬紧上下打架的牙,从牙缝里挤出嘶声高呼:“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

雄鸡唱晓,天还是黑的,但太阳星的确已经从东方向大地撒下了第一缕阳和之气。

城卫兵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打着哆嗦,隔着衣袖转动冰冷的铁绞盘,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天空也亮堂成了灰蓝色。

柴火是第一个出城的人,他还提着那盏纸皮灯笼,脚步匆匆向城外义庄赶去。竹梆子已经还给了朋友,身上的衣服换过一套干燥的,却还是冷得佝偻起来,像虾似的缩着脖子和手臂。他想把手也缩进袖子里,但这套衣服对他来说小了点,虽然他把自己缩成可怜可笑的模样,还是露出了手腕。这套衣服是他朋友的,更夫一晚上要敲好几遍报时,他感觉到地动之后,硬挺着敲完了梆子赶回朋友家暂歇,被他朋友发现衣服湿了后,硬给他换了一套。

“过一个时辰还得再敲一遍呢,穿湿的冻不死你!”朋友看他脚底打晃,又摸他的头紧张道,“你不是发热了吧?”

他没有发热,只是觉得地面一直在晃荡,结果自己也怎么走都走不稳。

好在这感觉没过多久就渐渐弱了下去,隔一阵才晃一晃,他自己逐渐适应,慢慢就能重新走稳当了,不然走个路跟喝高了似的。

柴火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一切都正常,那就只能说明是他自己不正常了。他是中毒了?可是什么毒只让人打晃,别的地方并不觉得难受?他紧接着又想到了自己的仇,可是他对自己家到底为什么遭了劫半点儿不知情。他就记得自己那天正午睡着,忽然被他娘叫醒,前院传来惨叫声,他娘惶急地往他后背和两腿上各贴了一张符,从花盆里挖了一把土抹到他脸上,把他从仆从出入的小门里推出去,气竭声嘶:“跑啊!”

他从没听过他娘那样的声音,就拼命地跑了起来,他从没跑得那样快过,像风一样,甚至直接顺着城墙就攀上去跑出城了,他在跑出城的时候,感觉自己好像被重重推了一下,险些摔倒。后来他一直跑啊跑,跑到再也跑不了那么快时才停下。他还穿着午睡时的里衣,腿上一烫,才看到是两张烧起来了的符咒,很快就化作灰烬散开了。他从后背上摸到另一张符咒,上面用朱砂画着他看不懂的符文,还印有一方大印。二者的朱砂色都变得很浅淡,符咒中间有一道刀劈似的黑色焦痕。他这才恍惚响起在城门上好像被重重推了一下的感觉。

他不敢直接回去,先打听了一下消息。没过多久他全家遇害的消息就传出来了,据闻他们家连养在廊下的鸟儿都被杀了,据闻他们家最小的孩子逃脱了性命,据闻这个孩子正住在太守家,日日哀哭泣血,祈求太守追查凶手。

这下柴火彻底不敢回去了。他就是他们家最小的孩子,他在这里,太守府里的那个又是谁?

柴火飞快地跑向义庄,他仍觉得脚下不够稳当,但比起之前那晃悠劲儿又缓和了许多。如果是他的仇人找到了他,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按照他们杀了他全家的狠绝手段来看,直接杀了他不会更容易吗?又或者他们想找什么东西才要留着他?但把他直接抓走不是更合理吗?而且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家有什么值得别人觊觎的东西……柴火脑子里乱糟糟的,紧紧抓着手里的灯笼,一气跑进了义庄。

义庄是个可怕的地方,相邻不远处就是一片乱葬岗,常有鬼火飘荡。等义庄里的薄棺快要停不下时,他得负责把停了最久的那一批埋到乱葬岗里去,也顺便上几炷香。这样的地方阴气重的很,容易生出诡异的变化,所以人人都避之不及,但柴火感觉其实还好,义庄里有神仙布置下的手段,隔一阵子就会有人来检查。他刚开始的时候也怕,老叟在的时候两人睡在一起,老叟告诉他死人没有什么可怕的,他在这座义庄里守了半辈子,死人从来没伤害过他,倒是年轻的时候,他这只脚是被活人打跛的。

柴火明白老叟在安慰他,可他还是会害怕。因为练武的原因,他长得比同龄人要高大不少,看上去就像个成年人,但老叟好像能看穿他的年纪,他把他看成一个惊惶无助的孩子。

后来老叟过世了,无病无灾,就是有一天晚上睡下,第二天没醒来。柴火早上醒了才发现老叟已经凉了,他和他的尸身睡了一宿,他以为自己会害怕,可他只觉得难过。柴火替他收敛了尸身,做完后事。后来他在义庄里,再也不像之前那么害怕了。

两盏白皮灯笼挂在义庄门前,被风吹得轻轻打晃儿,里面的光亮却稳得很,照出暖意来。柴火取出钥匙,打开栓在门上的大铜锁。走进去后,合上门小声唤道:“先生?先生?”

老叟过世后,义庄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但前段时间,这里来了位特别的客人。

一个身影悄然出现在房间里,柴火不由紧绷起来,又慢慢放松下来。先生是他之前在乱葬岗遇到的,那时候刚下过雨,把一处土没压实的地下蚀空了,表面上被野草根抓得牢,看上去和正常一样,他没发现问题直接踩了上去,要不是先生抓住了他,他险些就要掉进底下的腐水烂泥里。

乱葬岗里平时没人来,他也没在周围看到人影,先生是突然出现在他身旁的把他捞上去的。

先生没有掩盖自己的身份,直言自己不是生人。柴火怕了一阵,就又自己想通了。害怕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既然先生对他表露出了善意,他就要抓住。如果不能成为修士,不能获得超凡的力量,那他永远都没有能力弄清楚自己的仇人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何而来,更没有机会报仇。

先生不肯告诉他自己的姓名,只让他称呼自己为先生。乱葬岗里的阴绿幽蓝的鬼火越来越少了,大概是因为先生的缘故,义庄里也不像之前那么阴寒了。先生还给他这里重新点了灯,新点起的灯火温暖明亮,不会摇晃,他晚上提着出去的纸皮灯笼里就是先生给他点的灯,提着这盏灯就算走在乱葬岗也不觉忧怖,昨晚如果提的不是这只灯,只怕他摔倒的那一下灯就要灭了。

“怎么了,惊魂不定的?”仰苍瞧着心思沉重的柴火问道。

他来到隋地已经有一阵了,一直在四处走动,并没有安定下来。仰苍生前来过隋地,但这次再来时,却发现隋地已经大变模样。他师父别初年可能也在隋国,仰苍怕被他发现,只能谨慎行动,先了解一下隋地现在的情况。这里是他暂时的落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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