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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欲住在第三、四等的房间,尚可以世间珍奇付账,第一、二等的房间,则需要特别的事物来付账。

“什么事物?”白青崖皱眉问道,“他们要修士?”

“不,”中年汉子摇头道,“是入幽冥。”

“入幽冥……”白青崖瞬息联想起之前的事,“他们没有要求必须由住店者入幽冥,所以你想让我替你入幽冥,对吗?你已经进入过一次,他们让你在幽冥中做了什么?”

中年汉子沉默了片刻,他默认了前面的问题,只答了后面的那个:“他们什么都没让我做。”

“我换个问题。”白青崖紧紧盯着他,“你在幽冥当中,经历了什么?”

“我不能说。”中年汉子摇头道,“每一个进去过的修士,都不能说。”

他的眼睛里流露出畏惧,而这已经给了白青崖一定程度上的解答。他不再追问,让中年汉子继续说下去。

黄泉客栈中的第二条规矩,就是不得损坏客栈中的一切事物。

“这一条规矩不是订死的,若能赔付得起,便也无事,若赔付不起……”中年汉子道,“我再也没见到过那些人。”

他说这一条的时候比上一条要含糊,隐匿了一些详尽的情况,但这无关紧要,重点清晰就足够了,细节等去到黄泉客栈中时,自然会清楚。白青崖没有追问这个,他在注意剩下的规矩。

“第三条……”

“第三条,一入客栈,既绝本道。”

“你说什么!”白青崖张目喝问道。

“这有什么问题吗?”中年汉子淡淡反问。

“既然打算来到这样的地方避过天人五衰,不是已经在心中有了违逆大道运转的想法吗?既然选择了避劫求活,不是已经将活下去的欲望置于求道之前了吗?既然大劫之中,天人五衰已胡乱降临,大道的运转不是已经混乱了吗?既然如此,又何妨早些舍弃掉这已无用的东西?道心之衰又不会导致死亡。”

白青崖冷冷地看着他,心焰的光芒明澈如水。

中年汉子猛然醒悟,这个不是来住宿的。

他蓦地闭上了嘴,转而开始开始说起其他有关黄泉客栈的事。

“客栈中最要紧的规矩就这三条,除此之外,还有些其他事项。”

“客栈一楼是间大厅,店中住宿的修士们将这里划分出一小处,作为交易场所,要是想打听消息,在这里最为灵通。”中年汉子慢慢说着,目光落在白青崖身上。

这话是对白青崖说的,他已经知道白青崖此行是为了寻人。

白青崖虽在听着,心中生出别的忧虑来。天人五衰,是修士仍未超脱出轮回时的生死之道。道心不足,便不能超脱生死。若天人五衰开始,第五衰道心之衰会加剧前四衰的演变。修士求生畏死,这是人之常情,他们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跳脱出生死轮回,故而一时想要避劫也没什么可指摘的。但舍弃道心后,却仍能不受天人五衰而亡,这便意味着世间诞生了一批空具力量却无心性之人。

道无法约束他们,连生死轮回也无法约束他们。谁能约束他们?

黄泉客栈!

“接着说下去。”李泉平静道。

中年汉子心中一禀,收回目光,老实继续道:“入了黄泉客栈后,仍然可以出来。只不过出来后,黄泉客栈自然也就不会再为人避劫。若是想能够避劫的同时还要出来行动,那就需要制作一具替身偶人,留在客栈中替自己住宿。这样在离开客栈的时候,虽然呈现出已衰之相,实际上却无碍。”

“通往黄泉客栈的道路不只有一条,黄泉客栈也不止有一座。我不知道世间一共有多少座黄泉客栈,也不知道其他客栈中的情况,但这一座客栈中的人都不好招惹。每一座客栈,都连接着许多条不同的道路。”

“我没见过客栈中的掌柜,账房和小二气息都很古怪,有人想试探过他们,结果也再没出现过……”

中年汉子一路说,他们一路往前走。这条道路并不长,时间却像是被拉长了。中年汉子将能说的都讲了个差不多,还未见黄泉客栈的踪影。

白青崖越听心中越沉。

这样一所客栈,若是辟动地陷在里面,他当真有能力把人救出来吗?就如仰苍所告诫他的,这里很可能是一座危险的陷阱。可他是一定要进去的。

“李泉道友。”白青崖忽然唤道,他极认真地看着李泉,恳切道,“这黄泉客栈中,恐非好去处。道友虽为五衰之劫所困,但看起来程度尚轻,不必现在就急于避劫。你帮助过我,我愿承诺,若日后寻到解决天人五衰之法,必会与道友同享。”

李泉含笑:“感谢你的好意,但我也有要去黄泉客栈中的理由。”

白青崖沉默了片刻,道:“我急于救人,也许会与店家产生冲突。你我同行,恐怕会牵连道友,你若有忧虑,可以当做不识我。”他心中不由暗叹,李泉也无法抗拒黄泉客栈提供的筹码么……

再往前走,道路两侧尽是死气沉沉落满灰尘的景象,没有生机,只有死物,路边渐渐出现了死去的鸟雀、僵硬的虫虺,甚至还有被野狗刨出来人骨。

尸体,自然也是死物。

越往深处去,这些尸骸就越多,堆叠在一起,掩盖在厚厚灰尘下,像一个个无声的坟包,在道路两侧越挤越高,向着行人压过来,仿佛要将这条道路上,所有曾经死过的生灵尸骸都从时间里翻出来,安在这儿,告诉你,死,是一件多么常见、多么可怕的事情。

在这样晦暗诡异的暝雾里,越来越压抑的道路延伸着,于是等到前方终于生出变化来时,行走在路上的人就会忍不住生出期待与放松。

前方的雾气里透出两点黄蒙蒙的光亮,像一双眼睛,中年汉子却松了口气,道:“那就是黄泉客栈了。”

越靠近客栈,四周的雾气越薄,直到朦胧显出这座三层客栈灰压压的轮廓,像一只蹲伏在雾气里的巨兽,敞开的大门黑洞洞的,等待猎物自己钻进它的巨口。

中年汉子期待地带着两人走近。

这是一座很“干净”的客栈,与道路两旁其他落满灰尘的死物相比,它干净得仿佛才被一场大雨从内到外彻彻底底地洗过,没有沾染哪怕一粒微尘。

客栈像是石木搭建的,那整齐破开垒好的石砖呈灰白色,木料则呈一种浅淡的灰黄色,不由让人联想起骨头。

大门上的匾额则如一条猩红色的舌,四个白惨惨的大字写在上面:“黄泉客栈”。

这四个大字,每一个字都透出沉沉的死气,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动,在匾额上扭曲着,像在血海里挣扎的人。可它地每一次扭曲又都像是在笑,笑脸迎客。

之前遥遥所见的暗黄亮光来自两侧挂着姜黄色的灯笼,里头的火光透过灯笼皮,也变成了黯黯的黄色,但这种黄色的灯光却并不能让人感受到暖意,反而显得僵冷诡异。

这光亮让白青崖感觉到不舒服,他不由抬头细看过去,灯笼皮上的细节让他更深地皱起了眉——那上面有着细密的毛孔与毛孔之间的皮肤纹路,还有几块颜色略深的斑。

看得久了,那灯笼又使他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那昏黄的灯光是从毛孔内缓缓渗出来的油脂。

这灯光照在他身上,就好像那油脂也淌到了他身上,黏腻的,油滑而恶心,在皮肤上爬过,连神识也晦暗起来。

他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冷笑,这声音像才化开的冰水,冷刺刺地淋了他一身,把他身上的秽垢都刮洗去了,唤醒他几乎要越陷越深的神智。

白青崖几乎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看向一旁的李泉。

李泉正在看着客栈,他目光幽深,神情十分冰冷。但那冷意转瞬就散了,再看去时,他已经平静地向前一迈步,走上了客栈前的石台。

这是李泉第二次相助他了。白鹿灵兽,天生自有灵感。他初见李泉时,心中不由就生出好感,后来也确定了,这并非暝雾所导致的幻象。暝雾诡路影响修士心神,他行走太久,已经不由自主地感到压抑,方才才会被那皮灯笼影响。但李泉这一路上,看上去却一直都谈笑自若。

这样的修士,也会因为天人五衰的影响而想要托庇于黄泉客栈吗?还是说,有别的缘故?

白青崖抬脚也进到客栈里,等他踏上石台时,不由目光一凝。

没有了暝雾阻挡后,他看见这座客栈上的一砖一瓦、一石一木上,都有着惨白的怨魂流动,他们狰狞痛苦的脸在建筑表面挣扎不休,却怎么都无法破开束缚。

这座黄泉客栈,竟是用怨魂炼成的!这一座客栈里,不知炼进了多少怨魂。

幽冥当中生人不存,黄泉河上活人不渡。这座客栈能够建在幽冥中,给身受天人五衰的修士提供一个避劫之所,靠得正是怨魂可以入幽冥,却又因其情执而不受黄泉牵引入轮回的特征。他们的怨戾与苦痛越重,这座建立在幽冥当中的客栈就越稳当,其中的住客也就越安全。住了这客栈,便是与这些怨魂结下了莫大的因果——他们能够避开五衰之劫而活,正是因为这些不得解脱的怨戾之魂受到的莫大痛苦!

白青崖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他看着那些在建筑里互相撕扯的怨魂,哀悯又愤怒。这些怨魂们因痛苦而发狂、生恨,于是便攻击着所能攻击的一切来发泄,但这并不能减轻他们的煎熬,只会让他们更加苦痛。

他同时不由也更加担心起了辟动地。他了解辟动地,辟动地是绝不会为了避劫而选择入住这种地方的,但他却没有回来。他遭遇了什么?是不是受困于此才离不开?又或者是……已经遭遇了不测?这些被困在里面的怨魂当中,会不会有一个就是辟动地?

走进客栈内,当面最显眼的是一张石屏,石屏上墨色流淌,报的却是住客们所付住宿费还剩多少时间。中年汉子目光往上面一瞟,脸色就变了。

他住的是最上一等的房间,花费自然也就大。黄泉客栈前的暝雾诡路上会混淆时间感,他虽然是修士,但在那里呆得久了,感知也出了些差错。他这一趟出去的时间远比他所以为的要长,又没有得到收获,所剩住店时间已然不多。

大堂内,一切的布置都如正常客栈一般,柜台内有账房,墙上挂着菜牌,桌椅排布有序,零零散散坐了三五桌人,桌上也摆着酒水吃食。

三人新走进来,立马便黏上了隐秘的视线。

中年汉子和李泉坐了一桌,白青崖单独坐了一桌。他没有坐实,整个人虚悬在椅子上面,桌面上的怨鬼互相厮打着,用牙齿和利爪撕下其他怨鬼的魂体吞下去,又被其他怨鬼撕扯碎吞下去。重聚、厮打、破碎、重聚,没有止境没有停歇,无声而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