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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动地行走在黄泉上,头顶的犀角散发出幽幽微光,将足下昏黄的河水照得通透。

黄泉是没有声息的,无论落入其中的是什么人,无论消逝的魂魄有什么样的过去,最终都在这里沉寂,流淌向下一个轮回。

那些被黄泉客栈由虚转实的幽冥,在他们身后又重新由实转虚,化作一片冥冥幽暗,寂静却安宁。辟动地每向前踏出一步,他的身形就凝实一分。这让他生出欣喜,可在看到足下昏黄的河水时,又不由得生出畏怖。

“你害怕轮回?”李泉忽然问道。

“是的。”这问话不知为何霎时唤醒了辟动地心底的恐惧,他声音低沉,“死亡之后,今生一切皆成泡影,不知来世轮转何方,不知是否还能遇到脱出轮回的方法,只能一世一世地在生死间轮回。现在我是强大的妖修辟动地,来世可能就成了屠夫案上的牛羊。我见有野兽喜活食,从猎物不致命的地方吃起,猎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一口一口吃掉;我见有凡人喜虐食,活驴扒皮热水汆肉生生切下来,驴子哀嚎惨烈,看客不以为意。我见众生诸多苦难,便想到自己来世有可能也会遇到这些苦难,于是畏惧不已。”

“轮回之中,身不由己,的确是苦的。”李泉淡淡道,“你想到了什么?”

他的冷淡带来了另一种压力,声音像一柄锐利锥直透心底。

辟动地不明白为何会如此,他却在这声音里不由生出了另一种更大、更深的畏怖,于是在这畏怖中,忽然鲜明地想起了某一刹那,在心底最深处,生出的细微一念。

“我……我想,如果未来可能会如此恐怖,不如化身怪异,哪怕真灵彻底消亡,也比那无止境的痛苦要好。”辟动地声音颤抖。

这一念是如此的细微,以至于他之前都没有觉察。此时觉察之后,他开始发现,他纵使知晓这是一条错误的道路,但内心有一部分真的在渴望这个。而他也很清楚,这细微的一念是何等危险——它会成为一个根源,一个可能将他导向那个结果的根源。

“谁说怪异死后真灵彻底消亡就不是苦的呢?”李泉的声音仍然平静而淡漠,却像闷雷一样沉沉砸在他的心底,震开一直压抑着他的种种心绪。

辟动地突然感到了难得的清明,他在这清明当中,将许多分散的事情串联到了一起。

对不想化为怪异的修士的针对、意在幽冥背景不明的黄泉客栈、怪异死亡后落入混沌黑洞中的真灵、黄泉客栈中住客入幽冥后的结果,还有白青崖对他讲述过的一些事情……

当所有事情都串联起来之后,他终于看到了这背后的巨网——有人在背后谋算众生真灵!

辟动地忽然感到不寒而栗。

他怎么能确定,怪异死后的真灵就是简单的消亡了,而不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呢?

没有修士不畏惧轮回之苦的,这正是修行路的根本目的。只要真灵还在,就永远有超脱轮回的希望,若是化身怪异,就连希望都没了。可修士对轮回之苦的畏惧,却反而会导致这向往怪异的一念。世间有多少修士,是因为这样一念而始,最终堕为怪异的?

辟动地忽然感觉到脊背被人一拍,他才注意到,因为方才那莫大的恐惧,自己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

“还不快走?”

李泉的声音仍然很平静,辟动地却不再会感到之前那种恐惧。他发现自己那不知何时生于心底的危险一念,已经在之前的恐惧中彻底消散了,再无法不知不觉将他导向怪异。

辟动地突然明白了之前李泉为什么要与他有那一段对话,他心中生出极大的感动,一时有语不能言,只闷头向前走。

李泉捻了捻指尖忽然凝结出来的一缕心念,辟动地沉厚的声音在他心神里响起:“祈念李泉不受大劫所扰,早日跳出轮回。”

他笑了一下。虽然不是很必要,但倒是很诚心诚意。

轮回啊……

十二万年之前,大劫未起之前。长阳为立地府,曾踏遍幽冥九泉。

那时社土尚在,其力贯通于九泉,与神明同行于幽冥。

幽冥为虚地,不可直入,天神以其道为身,亦不需直入。所谓踏入幽冥,实为感受幽冥境地。

天地因果有乱,是因为道有所缺,地府便为弥补缺漏而立。

然而,天神之道终归于一,实非为一。此方世界自始以来,一直便在这样的道的运转之下存在,没有见过完整的道,怎么会知晓现在的道是有缺漏的、缺漏在哪里呢?

便如盲人摸象,触其腿,而以为象如柱。又如一人只见过满月的模样,便以为月一直都是如日圆满的,而不知有弦月之相。月形圆满,这不是很合乎道理?难道有什么不对吗?然而,自弯如钩的缺月,到圆如盘的圆月,才是一次完满的变化。这样的完满,却是未曾见过之人无法知晓的。

那时天神当中,认为道有所缺,欲要弥补的,也只有长阳一个而已。天神无法被说服,天神自有其道,其心坚固圆融,唯有实证有缺,才能动摇他们的认知。

但作为多年的老友,他们也并不介意给予长阳帮助,他们只是认为,这是无用功而已。

道不增不减不生不灭,怎么会能够被他所改变呢?所以,添一座地府又或是缺一座地府,又有什么影响呢?既然没有影响,又何妨帮助一下自己的朋友?

社土通轮回,相助长阳体悟幽冥,在此寂静安宁的道中,从未发一语。对道的体悟,本来也不必以言语交流。

但在那一次,社土却突然对他问了一个问题:“你找到道有所缺的地方了吗?”

世间因果与命理生乱,但一直未寻到缘由。故此,天神多认为这只是道的又一次演变,唯有长阳认为这是因为天地有所缺。地府便如同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医生,虽可以凭此解决因果与命理的问题,却并非从根源出对治。他寻不到缺处,又如何能够说服别的天神呢?

“没有。”长阳答道,“你为何突然有此问?”

社土沉寂良久,她的心似乎已经有所动摇。良久之后,她答道:“我做了一个梦。”

天神是不应当有梦的。

凡尘众生有梦,是因为他们心不清净、杂念纷扰。七情六欲,无不牵扯着他们的心念起伏,心不自主,便会生出各种各样的梦境。天神每一个念头都是明晰的,不会有受情绪牵引,不为自身所控的念头生出。

可社土却做了一个梦。

“你梦见了什么?”长阳问道。

“我梦见了……消亡。”社土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