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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天梯,登的不是无底峡道,而是自身修持之道。

无底洞,入的不是幽冥无底,而是来者道心之漏。

若道心无漏,自身修持圆满,则可超脱生死,不入轮回。

想不明白倒天梯是什么,便无法登出倒天梯,觉察不了无底洞是什么,便会在自心缺漏中越陷越深。

女须已经明白了这一点,她原本只要平复心境,就可以登出倒天梯,但偏偏那突然一语,点破了她修持之道的不稳之处,将她强行拉坠至无底洞之境。

她的道只显化为脚下的一段石刺,石刺之外,周围已尽是无边的幽邃。

答不了此道之疑,她便终将困于此地。

无边的幽邃中,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面色青白,唇寒目冷,一身幽绿墨黑相间的无袖甲衣,露出两只裹着暗红窄袖的臂膀,两个肩甲上各自延伸出一条长长的锁链,其上有鬼火流光隐隐,延伸至手肘下方,缠在小臂上,形成了一对奇异的臂甲。

女须忽然睁开眼睛,看向此人:“郗沉岸。”

郗沉岸幽沉地看着她,这位统御一方的大鬼王一身气息收敛得近乎虚无,好像他只是一个淡薄的影子,目光却似能透骨见髓。

方才正是他一语点破了女须的道心之漏,将她强行困在此地。

郗沉岸就这么打量了女须半晌,那目光没有感情,也不含善意。他似乎并不打算理会女须的疑问,就这么一步一步踏着幽邃向她走了过来。

不,不是幽邃,他脚下好像踏着另一条道路。

女须看他的步伐,便明悟到,郗沉岸脚下同样有一条道路,那是属于他的道,也只有他可以看得见。这是无底洞中的殊异之处——每个人只能走自己的道路,也只能看见自己的道路。只不过,郗沉岸或许有些不同,他是第一个登过倒天梯的修士,亦在无底洞中居住了无数年。他好像能够看到别人脚下的路,从那些显化的石刺中看出别人的道。

女须的道心不稳,便只能困在脚下方寸之间,若是尚未明确自身之道的人落入这无底洞中,怕是连这一枚落足的石刺都不得,只能落入无底幽邃之中。

郗沉岸足下虽然有路,但他想要走到女须身边,就要明白女须的道在何处,因此他走得并不太快。

女须只看了他一眼,便闭上了眼睛。

郗沉岸见此,就翘起了嘴角。他的眼角是上吊的,嘴唇薄而长,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不屑的冷嘲。

但他却是觉得女须的反应着实很聪明。她觉得自己不含善意,看得清眼下的情势,便不浪费时间再追问些有的没的,而是想要先在他到来之前破开疑障,好能够在无底洞中行动。

她动得了,才有机会。

可是,修行上的关隘,岂是那么容易破开的?

女须不去耗费时间询问郗沉岸,郗沉岸此时却想要主动告诉她了。

“你是为了黄泉客栈而来?”他一边往前走,一边不紧不慢地问道。

女须闭目不答。

“你来得很好,”郗沉岸并不在意她回答与否,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幽冥当中要立下第六座黄泉客栈,那不太容易,需要一个结实的基底,我看……”

纵使女须不去理会,郗沉岸的声音还是传入她耳中:“你很合适。”

煞气骤烈,女须下意识握紧横在膝上的白骨刃。纵使她知晓郗沉岸是在干扰她的心境,但他话语中所透漏出来的信息,还是不由得使她心神受到震动。

郗沉岸,竟与黄泉中那群炼怨魂为棺船客栈的邪修们同为一伙吗?

……

幽冥当中。

阴雾浓稠如粥,点点灯火如星。

这道黄泉上很乱,有黄泉摆渡者的修士,也有女须座下的鬼修和明灯教的修士。

黑犬小将军巨爪上缠着凶戾的杀气,一爪强行劈开一座棺船。利齿一咬,头颅蛮甩,从中扯出一个黑袍惨惨的黄泉摆渡者,将他丢向黄泉当中。

可笑得很,这些修士自称黄泉摆渡者,但失去了用怨魂炼制而成的棺船后,他们一接触到黄泉便会沉落,只余魂魄被牵引轮回。摆渡摆渡,他们摆渡的不是怨魂,而是要以这些怨魂之苦来摆渡自己。

可惜凡尘众生愚妄,在殷天子的命令之下,与多年来刻意塑造的积习所至,许多凡人将黄泉摆渡者当成正经神明祭拜,他们认为黄泉摆渡者就是可以轻易往来于黄泉的神明,这些心念愿力凝聚在黄泉摆渡者身上,被吞没炼化使用,渐渐的,就算不乘棺船也可以在黄泉之上停留片刻。

黄泉摆渡者身上的黑袍却散发出香火祈愿的力量,那力量让他在黄泉上漂浮了一息,在这一息之间,阴雾中受他操控的怨鬼们就前仆后继地把他托了上来。

小将军目光凶狠,再向那黄泉摆渡者扑了过去,他口中发出戾吼,生生震散了面前的数个怨魂,将黄泉摆渡者向黄泉中压下。

黄泉摆渡者拼命地挣扎着,在小将军身上扯散道道鬼气,小将军吃痛,却越发悍烈,破开黄泉摆渡者黑色的法袍,直接将他压进了黄泉之中。

黄泉摆渡者一接触到黄泉之水,便挣扎不得被黄泉带走,此时却又来了另一个棺船,船头鬼口狰狞鬼角锋利,趁着小将军与前者搏斗之时,狠狠撞向他的腰。

一点灯光骤明,将小将军笼在灯光之下,死死挡住了棺船。但黄泉之下,却又浮起了四五座棺船。

明灯教的修士扯过小将军,法诀一掐,霎时消失在黄泉之上。

瞬息之后,二者出现在了一条清净的黄泉之上。这条黄泉上没有层出不穷的黄泉摆渡者,也没有黄泉客栈,只有幽寂、坚固的玄奥意蕴流转。

“歇一歇吧。”明灯教的修士疲倦道。他们离开得算快的,之前那条黄泉上,已经有一些灯火熄灭了。

在这道黄泉中有社土之力贯通,黄泉摆渡者用怨魂炼制棺船的歪门邪道在这里坚持不了多久,他们可以放松一些。

小将军心中焦躁,却还是点了点头。一松下来,他也着实有些坚持不住了。

他们借黄泉通行之法得自于大青山首之巅的那位神明,比黄泉摆渡者的棺船要灵便许多,但在黄泉客栈颠倒过的幽冥当中,反倒是那些黄泉摆渡者比他们更方便行动。黄泉摆渡者在幽冥经营许久,不是他们可以轻易对抗的。有些厉害的黄泉摆渡者,甚至已经不需要棺船的摆渡了。

女须在时,这些难啃的硬骨头自有她来应付,但在她离开后,这些压力就都落到她座下的鬼修们身上,若非有明灯教的修士们相助,恐怕鬼修们早已节节败退。

这几日,不知是哪位大能连破了三座黄泉客栈,定下三道黄泉,黄泉摆渡者的棺船无法潜匿入这三道黄泉中,若是待得久了,甚至可能被强行扯入黄泉中渡往下一世轮回。这三道黄泉也便成了明灯教与鬼修们停息的地方。

不过,在定下这三道黄泉之后,那些黄泉摆渡者在剩下的六道黄泉中,就变得寸步不让起来。他们全部聚集在剩下的六道黄泉中,无论那里有没有黄泉客栈驻扎,宁死也不肯退让一步。明灯教和女须座下的修士们,不由得愈发艰难了起来。

黄泉摆渡者中有不少被他们送进轮回的,他们当中同样有不少人陨落。

小将军把脑袋搁在两只前臂上,威武的圆眼睛有些黯淡。

等王回来,应该就好了吧?

……

“你打算在这点时间里破开你所修之道的疑障?”郗沉岸的冷谑地声音像凉滑的雾一样向女须包裹过来,“你想走出一条不同于正统鬼修的道路,你以为你比无数年传承的先辈更具智慧?你的道,不过是偏狭歪斜之道!”

女须骤然睁开眼睛,双目锋利如刀。她看见郗沉岸的双眼,他已经靠得很近,只差三步就可以来到女须身边,但他的目光并不如他的语气那样轻松,他想要捉住女须,就要靠近她,他想要靠近女须,就需要明白她的道。

可是她的道,又岂是他可以轻易评判的?

心无边际,何人负得起众生无边无际的怨煞?怨本不平,如何能够以不平斩不平?

可是这所谓的疑障,难道不是早在她被神明点明自身道路的那一日,就已经知晓答案了吗?

不平在我、怨戾在我,我既众生。负怨煞即为观心之缺,斩不平……

女须缓缓站起,身上因道心之瑕而生的煞气已为她所控。

“明悟不等于做得到,”郗沉岸忽然神情变回初见时的幽沉,之前轻佻的冷谑尽数收敛,“可你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已站在女须的一步之遥。

郗沉岸是积年已久的大鬼王,也远比她要更熟悉无底洞中的变化。他能够在此自由移动,女须却仍被困于足下方寸之间。这将是一场可以预知结果的战斗。

“或许,我也可以再给你一个选择。”郗沉岸小臂上的锁链逐渐垂下来,幽幽鬼火如灵蛇吐信,他看着女须,目光愈发幽沉,“你来做我的部下,可以做执掌第六座黄泉客栈的主人。”这似乎是个还不错的选择,至少比被强行炼进去成为客栈的基底要好得多。

女须脚下的道路毫无变化,她已明悟,但明悟与做到是两回事。

退一步是无底幽邃,进一步是黄泉客栈。

堕入无底幽邃,她或许会失去一切、或许会彻底消亡。

她已没有退路。

可她也不打算退。

白骨刃刀光骤起,决绝地向前劈开一步!

负怨煞而斩不平。

既斩天地亦斩心!

刀光凄烈,如霹雳骤发,连这无底之洞几乎也被这道刀光照亮!

一刀过后,郗沉岸沉着脸,他已经后退了三步,右臂上的铁链尽数被劈断,铁链下的伤口深欲断骨,如果不是他退得及时,他这一条手臂也就折在了刀下。

但无底洞中,也没有了女须的身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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