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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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无能为力……她信上神。出路在上面,不在下面。
云雾忽然散了。
山势陡然变得平缓,后方的路绵延柔和,上方的路陡峭却不险恶。
绵长的琴音如游丝一样在雾气里徘徊。
“上神,为什么我只拨得响这一根弦?”她在廊下仰着头问询。
“因为畏惧是众生的本性。”神明的乌发垂落在眼角,黑邃的目好像一汪平静幽深的潭。
那时她不太明白,那时她经历过最深重的畏惧,就是在狼口之下的畏惧。
生死关头,曾经一切看重的事情似乎都不重要了。死亡将一切都压了过去。
畏惧是众生的本性。因为众生只要没有跳脱出轮回,就都有死亡的一日,所以众生畏死,是这样吗?
可她这样去询问上神,上神却摇了摇头。
丁芹慢慢向上爬着,不像刚开始那样轻松,也不像之前那样艰险。
她总是走走停停,也会遇到一些不同的修士,有的人像在负重,有的人如徘徊在迷宫……她与他们交谈,从不同的道路、不同的困境中汲取到不同的领悟,然后再一次往上攀登。
但她还是不太明白那个疑问。
畏惧一直坠着她。
……
点苍山脚下,白鸿静静地停在这里,仰头看着苍茫大山,既不前进,也不后退。
点苍山召开法会的日子快要到了,她也听见了那一百零八道钟声,也可以来此参加法会。
对治天人五衰,有一个最根本的办法——跳脱出生死轮回。这实际上也是唯一一个办法。其他或延缓或躲避的手段,都有着不可忽视的副作用。
但这也是最难的办法。
上神曾经点拨过她,可她那时候没能悟得出来,之后一直参悟,却也没有什么结果。
点苍山法会上诸多修士汇集,高深者诸多。其中或许会有她证悟的契机吗?
她如果抱着这样的期待,意图解决天人五衰,最后却未能得成,失望会不会反使她道心衰微更甚?
世间的道已经乱了,她还能求得自己的道吗?
……
诸多烦杂心念在此起彼伏,使她进不得,可对衰劫的恐惧与对解脱的渴望,又使她退不得。
她抬头仰望着巍峨绵延的山脉。
点苍山汇集天下诸修,会带给他们什么呢?
……
丁芹看见山道上出现了一个身影。这个身影很特别,与她之前所遇到的其他修士都不同——她背对着山路,面向山下的方向,坐在一块青黑的岩石上,好像一个登山累了,停下来歇歇脚的游人。
但这座山上是不必歇脚的,这不是真正地登山,山上的风光也不是自成的——那由心而起。疲累了,就醒来,再想继续修持,就入梦。
丁芹慢慢走近,她的每一步也迈得很艰难,但终于还是慢慢靠近了那人身边——这是她之前遇到过的那位老婆婆。
“是你啊。”老婆婆费力地眯着眼睛,在看清丁芹后,拍拍身边的岩石,请丁芹一起坐下。
她看上去更老了,头发稀薄苍白,脸上的褶皱向下垂着,脊背佝偻,看起来又瘦又小。
丁芹默默地坐在她身边,没有说话。
“爬不动了啊……”老婆婆喃喃道。
不是爬不动,是爬不成。
她的衰劫快到最后的时间了。
丁芹闭上眼睛,缓缓长吸了一口气,刺得鼻子发酸。她想到白鸿,也许有一天白鸿也会变成这个样子,也许她那时也只能这样默默地坐在一旁无能为力……
“你这小姑娘,怎么看起来比我还难过?”老婆婆笑起来,她一笑,脸上的褶皱就更深了。
“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她的衰劫也来了。”丁芹忍了忍难过,声音里带出没忍住的哭腔,“可她不想求避劫。”
道理谁都懂,可谁能放任自己亲近的人逐渐死去,而不去做任何挽留呢?
“啊……那大概是,有着比死更苦的事情吧。”老婆婆缓缓说道,“我年轻的时候——大概和你现在差不多大,有一次,不想活了,没死成,反倒踏上了修行路。再后来,就不想死了。可是,死也不算最苦的事情。”
她呢喃地说着,三言两语回顾完一生的波澜,不在意身旁偶遇的小姑娘有没有听懂,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眼睛里有着畏惧,却也有着释然。
碧翠湿润的山林映在她眼睛里,山岚静默流淌,阳光温暖柔软。
山林在她眼中黯淡。
青黑的岩石上只剩下一个身影。丁芹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继续向上。
消亡,这对于任何有灵的存在都是一件极可怕的事。
但生灵真正的本性并非畏死求生,而是离苦得乐。
因为死是苦的,所以才畏惧于死。可是假如当生的苦痛大于死的苦痛时,众生便会求死了。故而,众生本性并非畏死,而是畏苦。
所以云眠沙选择了化身怪异,白鸿选择了不去避劫。
一声悠长的道钟荡进梦境。
畏惧何止?
一百零八声道钟,最后一声伴着春雷落下,恰逢人间数九隆冬将尽,薄雨如雾,落地成霜,透过衣衫寒了满怀,钻进羽毛惊出激灵。
嘚嘚驴蹄踏着初春的清寒,来到点苍山山脚下,低头去啃才冒出地皮的嫩草。
驴背上颤巍巍地爬下来一个老丈,棉帽里漏出几缕灰白夹杂的头发。他先把驴背上的木杖拿下来拄着,慢慢锤了锤腰,活动开手脚,把寒气从身体里散出去,才抬头看起了大山。
“上不去啊……”他喃喃道。
这一次的一百零八声道钟,是昭告天下惊蛰日至,点苍山法会开始。
但通往点苍山的道路,却不是凡人可以轻易攀缘的,更何况是一个手脚都不麻利的老人家。
老丈瞧见山前头有个人影,眼睛一亮,走过去问道:“姑娘,你是来参加法会的吗?能带我一程吗?”
白鸿看见他,问道:“老人家,你也是来参加法会的吗?”
她看得出,这是个凡人,而非衰劫严重的修士。
老丈点了点头:“前阵子我听见敲钟声,听完了就觉得有人在请我来这里。算了算地方,一个月够我走过来,我就来啦。”只可惜,过来之后却发现,自己根本登不上这山。
白鸿默然片刻,又问道:“老人家,你听到了几声钟?”
“一百零八声呢,长得很。我问旁边的人,他们还以为我在发癫。”老丈不太在意地笑了笑,“可我就想来看一看。”
白鸿望了望背着包袱啃草皮的驴子,道:“走吧,我带你上去。”
她手臂一展,长袖洁白,尾端沾着墨色,像一笔素净的水墨,揭起一阵轻和的风,稳稳托住人和驴子,飘忽就上了山。
正悠哉啃草的驴子受此一惊,“昂啊昂啊”地叫了起来,从山脚一路“昂啊”到点苍山的山门,把迎客的小童惊得连连眨眼。
白鸿笑了笑,对偶遇地老丈道:“已经到了,进去吧。”
老丈道了谢,把驴子安抚好拴在树上——点苍山中灵气浓郁,山中虽冷,漫山却都是绿的。没心没肺地驴子被安抚下来,很快就张着嘴皮子大嚼起才长出来没多久的嫩叶。
他被迎客的小童引着往里走,却见白鸿停在外面,停步问道:“你不进来吗?”
白鸿笑了笑:“不必了。”
已经没有必要了,她已经知道,点苍山要讲的是什么了。
她转身一踏,羽衣缠风,飘然而起,落到了云里。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老丈不知有道,从未修行,身上一丝法力也无,却也听得道钟长鸣。
修行啊……是为道而修的,还是为已而修的?
道在外面吗?道若在自身之外,那修它又对自己有什么影响呢?
道在里面吗?道若在自身之内,那何必还要去修它呢?
该修的是道,还是心?
道有所缺吗?
道在哪里?
道是行在脚下的。
何以畏惧?
丁芹停在临近山头的位置,双目半睁半闭,神情安宁寂静。
她已忘却了自己,忘却所想、忘却所欲,心念归一于自己所侍奉的神明。以信为基,以神明为师长,抛却一切外物杂念,专注思维、感悟神明所指引的道路。以此纯一心念,贴近神明境地。
这是神使的道路,但若从此清净之境中出离后,亦会落回原地。
但她攀登到这里之后,也已经再无法向上了,这已经是一个很了不起的高度,但再向上,就算纯心而信,不生丝毫疑窦,也无法登出一步——修行终究要靠的是自己。这里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再下一步,要到女须那样,切切实实地跨出一步才行。
大青山顶,神明心念一转。
丁芹忽然身心一轻,恍惚睁开眼睛。山巅云淡,白衣乌发的神明坐在光里,垂落世间的眼抬起,如见朗日。
“上神……”
“你看见了什么?”神明问道。
她下意识随着神明的目光所指,看向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