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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定的命数,望月治得了病,但治不了命。

最后云苓把人给劝走了,小周大夫失魂落魄的模样,云苓看着担心,叫了一个伙计跟上,把人好好送回去。

周家世代行医,以医术医德传家,体贴病人,能以便宜易得的药来治病,从不推给人昂贵难寻的。周老大夫一辈子救人无数,却遇到了这样的事……

“晚上我去看看吧。”朔月悄声道。周家一片愁云,压得整个家都气息晦暗。她虽做不了什么,却可入梦,让周老大夫睡梦无忧,顺便……也让周家其他人在梦中纾解几分压抑的情绪。

望月点头,忍不住叹了一声。

小周大夫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里,都没注意到云家药铺的伙计一直跟在后面。伙计眼看着他被家里人接到后,才准备转身回去。周家人对他道谢,伙计摆了摆手,没忍住劝了一句“看开些”。

看开些。

话是如此说,可这事轮到谁身上,能看得开呢?

伙计一叹,没忍住对着路上的石子狠狠一踢。

这糟心的世道!

周老大夫的房间里,老人家正倚在榻上闭着眼睛歇神,听见小周大夫进来的声音,才睁了眼睛。

他的伤病已经治好了,但自此后,精神头就短了,一日比一日的疲倦。

小周大夫在外面缓了许久才走进来的,就是怕脸色不好看给他爷爷添心事,可是进来后,忍不住又红了眼圈。

在出这场事之前,周老大夫健康得像最多五十来岁的人一样,他还能踢毽子呢!可是现在……现在……

周老大夫瞧着他,苍老的声音柔和温暖道:“怎么啦?”

小周大夫咬着嘴唇,想强笑说几句宽心的话,却觉得嗓子紧得厉害,一出口就是颤音,忙强行将后面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情况不太好是吗?”周老大夫平和道,苍老的手摸了摸小周大夫的脸,“你还记不记得两个多月前诊治的那个老丈?”

小周大夫握住他的手,勉强点了点头。那老丈来求医,但他没能治好,后来老丈情况恶化得太厉害,就……在他们医馆里走了。

“还记不记得我当时对你说的话?”周老大夫道。

小周大夫又点了点头。当时爷爷对他说,这不是他的错,哪怕换上自己,也治不好那个老丈。

“这世间最顶尖的医术,也医不了老。”周老大夫慢慢摸着他的头,“咱们当大夫的,见惯了死生。我教你不能因为习惯了,就把人命看轻,但也不能因为看得太重,把自己压垮了。你要看开些,我都这个年纪啦,活得很足够了。”

小周大夫勉力压下哽咽,带着鼻音“嗯”了一声。

“来请我的那个病人呢?治好了吗?”周老大夫问道。他问的是家里有急症,连夜来请大夫,结果和他一起撞到怪异的那家人。

“爹去看了,不难治,就是病发得急,已经给救回来了,后续调养调养就好。那边儿缺一味药,刚让人回来取。”小周大夫压着嗓子说道。

“那就好……”周老大夫很欢喜地笑了一下。他精神头不济,眼皮说着话就开始往下耷拉,不一会儿又睡着了。

小周大夫悄悄退出来,眼泪没有声地滑了下来。

他知道,爷爷快死了。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神明说是寿尽,爷爷要他看开。

可是为什么会是这样?

他爷爷一辈子救人无数,不顾身体年迈,为了救人出门,却遭遇了这样的事。

为什么啊!

……

夜色沉凝,寒露凄凄。人沉在梦里,梦里也是凄寒的夜。

小周大夫一时梦见医馆,这天偏巧,医馆里的大夫都不在,只剩下他和爷爷。天色渐晚,他刚医馆的门合上,准备落锁,就见一个人急匆匆地赶过来,焦灼苦求,说家里人突然生病,已是起不来了,求大夫随他上门去看诊。

小周大夫便答应了,他把爷爷安安稳稳地送回后院,听着爷爷的叮嘱,戴好护符和医药箱,提着灯笼跟人一起赶夜路出诊。

路很模糊,左右什么都看不清,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路”的感觉。他和这个人走着走着,越来越不安。忽然,一个可怕的怪物蹦出来要吃了他们!

这怪物……这怪物……他怎么看不清呢?

他从来就没见过这个怪物!

见到怪物的不是他,是他爷爷。出诊的不是他,是他爷爷。

那天他也不在医馆里,在医馆里的,只有他爷爷。

小周大夫胸中突然生出怆然来。

为什么啊?他爷爷分明是为了救人、是出于善心,为什么会遇到这样的事?

不该如此、不该如此!

梦境忽转。

和求医的汉子一起面对怪物的不是他,已然变成了周老大夫。

那怪物刚刚出现,恰有路过的护法神出现,将怪物打死,把周老大夫和汉子都安然无恙地救下来了。

可是小周大夫梦中才觉松气,心中又有更大的悲痛涌了上来,冲得梦境又一转。那护法神分明没有赶来得及时,他爷爷和那汉子都险些死去……

一转又一转。

随着小周大夫的企盼,梦境不断寻找着可以让爷爷无恙的变化。

一个变化皆一个变化的破碎,最终定格在他从药神娘娘那里得来的噩耗上。

为什么善心得不来善果?为什么护法神不能赶来得更快一点?为什么药神娘娘没办法让爷爷彻底恢复?为什么世间要出现那样的怪物?为什么神庭到现在都未能清理干净它们?为什么神庭给他爷爷安排的命数,得不来一个安宁的晚年?

悲苦生怨。

凡尘众生,一弹指间三十二亿百千念,善念恶念生灭不定流转不休。小周大夫心神震动悲痛失望下的一念险恶,被这梦境引导,迅猛地胀大起来。

朔月躲在他梦境的一角里,脸色煞白。

她看见在小周大夫被梦境引导而生的嗔恨怨煞上,趴着一只如虚似幻的蝶。

那蝴蝶伸着长长的口器,吸食着愈发浓重的怨煞,梦幻般美丽的翅膀之上,隐现着一个个梦境异兽狰狞的影。

这是蛊。

朔月瑟瑟隐藏着自己,她曾得到过食梦貘留下的信息,猜得到这蝴蝶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她看见蝴蝶悠然扇动翅膀,便在小周大夫的梦境里掀起一个又一个变化,撩动着那一点怨念风卷燎原,转变成针对神庭的怨愤。可她并不敢去阻止。

蝴蝶的气息对每一个擅长梦境术法的修士都带有可怖的压制,朔月只是与蝴蝶同处于一个梦境当中,就仿佛被装进了一个蛊罐里。而蛊罐里的另一方,是一个已经吞噬了无数梦境异兽的蛊王……

过了不知多久,直到一声鸡鸣透进梦里,夜色尽人将醒的时候,那只吸饱了怨煞的蝴蝶才满足地收起口气,崩散成一片梦幻的鳞粉,飘忽离开梦境,不知何处去了。

朔月惨白着脸离开小周大夫将醒的梦境,匆匆向地神庙赶去。

幸好,幸好这只是一点梦蛊的鳞粉……如果是那只梦蛊亲至,她只怕根本没有逃脱的机会……

梦蛊的鳞粉携着小周大夫的怨煞,循冥冥当中的联系,倏忽来到了另一个与世不同的境地——浑沌的境地。

这是一方内蕴于浑沌之道中的小世界,并不完善,介乎于世界与境地之间。那些化身怪异、堕入黑暗的真灵,尽在此中,处于一种生灭不定的状态。

世界之中,有一棵巨大、狰狞,却又十分美丽的树,它的根盘踞了整个世界,又或者说,它的根就是此中的大地。那些真灵就在它的根系上,拼尽一切地争斗、向上爬。而失败者的血肉,就化作了树的养分,供给给上层的枝条。等到吮吸尽了败者的一切,那真灵就落到树根的最底部,从不甘、怨愤、贪求、争胜的心中,生出这些心念的力量来,然后再借着这些心念的力量,重新向上攀爬。

在树身上,则又分出一根一根的枝条,每根枝条上都生着大小不一的叶,每片叶都是一个平台,每个平台上,都被一个存在占据,他们从叶上吮吸树汁,那是根系从下层汲取来的养分。而那些被充作养料的真灵,它们的目的就是向上,爬到叶上,也去做那吮吸树汁的存在。

在其中一片叶上,停着一只美丽的蝶。每一次翅膀的扇动,都落下无数鳞粉。

叶片在根系地面上透下阴影,这些鳞粉就落到阴影当中,催化着在这片阴影里的真灵愈加贪求、怨戾、嗔恨、疯癫……然后在这些执念的影响下,生出更多的力量。

这些都是他的养分。

每一片叶的阴影所笼之地,都是叶片之主的领地。

人世间一个昼夜过去,又有无数鳞粉飘忽出现在了这一方世界,它们轻盈地飞向蝴蝶,像一场笼罩了世界的倒飞之雪,迷离梦幻的美景间,它们所携带的怨煞亦从涓滴细流汇聚成海,最终,落到了这停于叶上的蝴蝶身上。

这只蝶是如此的美丽,那由无数血肉供养起的翅膀妖异而绚烂,每一次扇动都闪烁在虚实之间。凝结了怨煞的鳞粉落在蝶翼上,汇聚成愈发浓艳的花纹。诡丽似滴入水中沉落、扩散、纠缠的血与墨。

蝴蝶的气息迅速膨胀起来,以狂暴之势提升席卷。他足开始震动,头上触须颤如疯癫。一个个梦境异兽的花纹在蝶翼上隐现,像在地狱血海里挣扎不休,这超过了它承载的怨煞快要使他癫狂。

但紧接着,他足下那片莹润剔透的叶上光华流转,将这些汇聚于他身上的怨煞又给汲走了。

蝴蝶又平静了下来。

此境之主已经取走了他要的东西。

众生皆贪。

求而不得,更生怨恨。

对于有些人来说,那一炷炷燃在炉中的香、一碟碟摆在案上的供、一个个叩在神像前的头,都是明码标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