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琅文学zilangwx.com

它两只前蹄夹住盆子,突长的嘴埋进去,下颌耸动大嚼不已。

吕周迷迷糊糊的脑子为之一清,终于想起来不对的地方了。

他分明瞧见的羊驮着羊、虎叼着虎……甚至就连人也是背着人来的。铺子里的诸多“客人”,都是带着自己同族的“肉”来的!

哪有这样的呢?哪有这样的呢!

人吃肉卖肉,猎户也是捉来山中的野猪野鹿,农人也是养着自家喂的鸡鸭肥猪,牧者也是赶着放牧的牛羊,哪有把同族当肉送到铺子里的呢?!

再看那羊正在大嚼的肉,怎么看怎么像羊肉!

吕周惊得往后退了一步,一步就撞上了身后的人。

灰衣男人不知何时已端了碗肉来,热气腾腾、香气扑鼻,油汪汪的赤红酱色上腾着白汽,馋得人下巴都开始发酸。

吕周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他走了很久、很累,现在也很饿了。他强撑着把眼睛从肉碗里拔出来,结结巴巴道:“我、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我先回去,下回,下回再来。”

灰衣男人挡在他面前:“客人怎么说走就要走啊?肉都做好了,不尝一口吗?耽误不了多久。”

“不了、不了……”吕周磕磕巴巴道,挪着脚步想走。

“那真是太遗憾了。”灰衣男子似乎真心实意地颇感遗憾,“我陪您逛了那么久,客人至少要告诉我为什么突然要离开呀。”

“我……我……”吕周脑子又有点发蒙,竟真的生出些愧疚来,口上说不利索,眼睛却不由自主瞟到桌案上,“他们……”

“原来是因为这个呀。”灰衣男子恍然大悟道,“您瞧,凡是生灵,都可以在这集市里做客,这不是很平等吗?”

不等吕周回答,他又继续道:“在这铺子里,众生平等,不是很好吗?毕竟,谁也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这一辈子做了人,下一辈子还能做人。要是只招待一种客人,您想想,假如今生成了吃羊的老虎,在这铺子里做了客人,下辈子投生成了被吃的羊,在这铺子里就只能做案板上的肉,那岂不是很难接受?在这铺子里,谁都可以吃肉,谁都可以被吃,大家都是平等的,这岂不是很公平吗?”

吕周险些被他绕进去,勉强听着周围吃肉的胡噜声清醒一点:“这不一样。他们吃的是……吃的是……”

“既然众生平等,大家都一样,那么,吃什么肉又有区别吗?”灰衣男子问道。

吕周的本能在告诉他这不对,可是他的思维却被带着走了,他的头脑好像已经被那诱人的肉香缠得转不懂,只觉得灰衣男子说的似乎也没什么问题:“我……”

“客人来是想要得到超脱凡俗的力量吧?既然想要成为超脱凡俗的人,那么又怎么能维持着凡俗当中的想法呢?”灰衣男子继续问道。

“来,”他拉着吕周走,“客人闻到了这么多肉香,哪种最让您想吃?”

香肉铺里各种肉香混在一起,成为一种绝妙的香气。吕周本来无法从中分辨出各种不同的香气,但被灰衣男子拉着一走,竟真的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路过的食肉者所食之肉的不同。他又好像从这些香气中,听到了不同的声音。

羊肉……那只羊吃的是羊肉,牛吃的是牛肉,猪吃的是猪肉,老虎吃的是一种他没有闻过的肉味,大约……大约是老虎肉吧?

灰衣男子一边拉着他走一边说道:“香肉铺里只卖香肉,并不管客人吃什么肉。他们吃的肉,都是自己选的。想要获得超脱凡俗的力量,就要打破凡俗中的想法。”

“客人难道不是想得到这样的力量才来的吗?”

灰衣男子话音刚落,吕周忽然嗅到一股极度鲜美的肉香,只要闻着似乎就连口感也一并知晓了,鲜嫩、软滑、酥烂……比他吃过的任何肉、闻过的任何肉都要美味,以至于在闻到这味道后胃都开始蠕动。

吕周下意识转头看旁边正在吃这香肉的客人,那个客人,是一个……人。

“吃下这样的肉,不正是打破凡俗的最好方法吗?这是获得力量的第一步。”灰衣男人的声音在他耳边极近处响起,“客人……不尝尝吗?”

那只手端着一碗肉凑到吕周面前,他又闻到了那鲜美的肉香。

吕周瞳孔放大,眼睛浑浑噩噩地钻进碗里,脑子里的声音越来越鲜明。

……

不做吃人的,就做被吃的。

从人开始,吃到后来,无肉不可吃。

所有的肉混在一起,才是最大的美味。做能吃所有肉的人,做最顶端的人。

……

他低下头,嘴巴半张开,喉结滑动……

“咣当!”

不远处摔碗的声音惊得吕周一颤,下意识抬起头看过去。

是他之前见过的那只黑犬,它对面是一个系着围裙的厨子,一旁的桌子上已经叠摞起来许多碗肉,却没有人动。靠边的一只碗被碰摔在了地上,肉汁还在地上缓缓流淌。

“你还没有找到我要的肉吗?”黑犬缓缓开口道。

厨子脸色难看:“客人先把肉钱付了,我自然会给您做出满意的肉来。”

他看不出眼前的黑犬是个什么种族,他试过黑狗肉,却不对,也试过了许多不同的异兽之肉,也不对。找不到跟黑犬同族的肉,就做不出来对的香肉。

黑犬冷笑一声:“你们这儿的规矩改了?没做出肉来,倒要客人先付账?”

厨子的脸色更难看了,却不敢应声。他不能说“规矩改了”这样的话。

香肉铺靠规矩运行。

“客人点了香肉,就要卖给客人。同样,”黑犬不紧不慢地说,目光有意无意瞥过来一眼,“吃了这里的肉,就要给它供货。”

吕周一个激灵,再不敢看灰衣男子手里的那碗肉。

香肉铺里的规矩有很多,厉害的不是铺主人,而是铺子。铺主人可以靠着规矩拿捏客人,客人也并非全然受限。

“你没法卖给我肉,是不是?”黑犬逼问道。

厨子脸上的汗都快要下来了,他已经试过很多很多种肉,后来甚至取巧做了一大碗杂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就连钻在土里的,凡铺中所有的肉,全都剔了一点放在碗里,最后做出来一大碗包罗万象天地大味,却还是不能让黑犬满意——香肉铺的规矩没有半点触动,这说明这碗肉里的确没有黑犬同族的肉。

他们铺子里根本就没有这种肉。

黑犬不依不饶:“你卖不出肉来,是不是?”

此时铺主人不在,厨子呐呐半晌,汗出如浆。灰衣男人此时也不管吕周了,凑过去想要给厨子打个圆场,却被黑犬直接顶了回来,一个劲儿地皱眉却没法言语。

香肉铺的规矩是死的,虽然不是不可以略微通融一二,但这黑犬明摆着是来找麻烦的,他咬死了规矩不肯退让,连铺主人都没有办法,更何况他们两个呢?

因为厨子之前已经把所有肉都试过了,此时再无可以回旋的余地,铺中规矩躁动不安。

“是……是。”厨子颓然道。

话音方落,一声暴喝突然从门口传来:“你不是生灵,我这铺子里不招待鬼东西!”

是铺主人赶回来了!灰衣男人恍然明悟,香肉铺只做生灵的生意,只有生灵才有躯体,鬼又哪来的肉呢?

这只黑犬竟是个鬼物伪装的,难怪铺子里找不出对的肉来。

然而铺子主人眼力虽好,之前厨子却已经没扛住应了声。在他大喝出黑犬的身份之前,小将军已经抓住了这其间香肉铺规矩动摇的一瞬空隙,抖开背上的东西。

那一团黑皮子根本不是个盘起来的黑犬,那就只是张皮,皮里裹着一堆乱七八糟的骨头,每一块骨头互相碰撞着,发出咔咔的轻响。

那骨头一落地,就拼成了一具残缺的尸骨。骨头之间每一声互相碰撞的轻响,都像是在说一个字:苦。

苦啊!

这具落地的残骨说道。

“苦啊!”

桌上的肉们说道。

那些已经死去、被洗净切碎、烹饪熟透了的肉,竟好像又有了意识一样!

“苦啊!”

挂在铁钩子上的肉说道。

它们微微摆动着,像是在挣扎,却怎么都摆脱不了勾穿了自己的铁钩。

“苦啊!”

厨房里的头颅们说道。

它们睁开了眼睛,张开了嘴巴,用淌干净血后,变得成惨惨粉白的脸哀嚎。

苦啊!

死好苦啊!

铺主人脸色大变。

香肉铺的规矩正在飞快破灭,他手里提着一把杀猪刀,冲着残骨砍来。

残骨被他砍中,变得更残破了,但那叫着苦的哀声却没有停歇,反而愈加长远了。

苦啊!好苦啊!

桌椅板凳都开始摇晃起来,碗里的肉想跳出碗来、钩子上的肉想挣脱下钩子、厨房里的肉想摆脱案板和刀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