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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仰苍身死之后第一次见到别初年。

别初年的天人五衰已经进行到了很严重的地步,他苍老得几乎看不出以前的模样,连眼睛也变得浑浊了,但这双眼在看着人时,竟仍然是温柔而专注的。

“因为我要寻找一个梦。”别初年慢慢地坐到地上,好像已经很累了,再也站不住。他的天人五衰已经发展到最后一线,如今还活着,是以异术强留下的性命。

他坐在那里,并不太在意自己的形象,看着承望说道:“既然你随着苍儿在此等我,想必已经从他那里知晓了这红柳塘中的事情?”

仰苍特地在红柳塘中等待他,是因为他知晓,别初年一定会来到这里。

在隋地之事过后,随着天地之间的情形变动,他便不再需要一直避开别初年。仰苍也不能放任这位目的不明的师父一直乱跑,但仰苍找不到别初年。

纵使别初年心焰熄灭,一身修为去了大半,以他多年以来积累下来的手段,也不是好对付的。

可仰苍知道,他一定会来到红柳塘。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那时候的别初年还是他所熟悉的模样,既有孩童的天真纯粹,又有老人的温和智慧,看得见善,也看得见恶,相信恶会变善,也知晓善会变恶。他会修行己身,也会救拔他人。

他教导过无数个弟子,仰苍是那时跟在他身边的那一个。

别初年带着他来到了红柳塘,是为了做一件事——他要修心目。

轮回有迷障,故而凡尘众生会忘却前尘,只知今生而不知前世,但修行者的道心境界达到之后,就可以窥破迷障,知晓过去世的记忆,又或者借以特殊的法门或秘宝,也可以在道心境界未能达到之时得知前尘之事。

明灯教的点灯法,就是一门可以照破轮回的修行法。但若道心境界不及,能够看到的前尘终究有限。

别初年以点灯法照前尘,寻过去,照到再无可进,仍然未能寻到他想要的。而以他的修为,想要再进一步,远比普通修士要难得多。

所以他想了个别的法子——修炼空青目。空青目是点苍山的一门神通法,观天空明澈通透之韵,内蕴于目中,久长之后,可以照虚破妄,心念明澈。苍空之青在于光明通彻,这门神通虽名为炼目,实为洗心,心境空纯,前尘自明。这是一门很适合别初年的神通。

别初年从点苍山学来了这门神通,并不是指望借助神通力量来再观前尘,空青目在这方面并不比点灯法更优异,但它有一点,是点灯法做不到的——点灯法的心焰依靠的是道心的力量,不可寄托于外物,但空青目可以。

世间修士,若想使出远超自己修为之力,便要依赖于法宝、阵法等外物。别初年便是如此打算,不过他所想炼的,并非正常的法宝,而是将整个神通寄托于一件能够承受得了、并将空青目之力推到更高境地的外物之上,如此,方才有可能超过他心焰的极限,观到更久远之前的前尘。

可这样的存在,又何其稀少?

所以别初年另辟蹊径,他选择了一处灵地来作为自己的寄托——红柳塘。

红柳塘天生灵池,常年受日光照耀,积蓄有日光的破妄通明之力,正适宜炼作空青目,炼成之后,他便可以借此地之力,观照前尘。

然而,别初年在修空青目的过程中却出了一些问题。

个中缘由与过程不必细说,最后的结果是,别初年的心目未成,这一处灵地却毁掉了。天生灵地转为不祥恶地,原本灵气清澈的柳林变成了吸引邪祟的阴木,温柔祥和的池塘变成了阴煞汇集的寒池。但别初年的空青目却已经与这方池塘产生了联系,摆脱不得。

空青目本为修炼于神魂之上的神通,此时与红柳塘相连,他的神魂便难免受到影响,若想强行斩断联系,必然会受到重创。

为了解决此事,别初年在池塘中填了一枚镇物,将红柳塘封镇起来,使得内外不通,这处后天形成的恶地再无法积聚邪祟之气,不会恶化演变。至于那些柳林当中的精魅野怪,都是柳木中原本的清灵之气所转的邪祟,连生灵都算不上,只有本能,看着唬人,这么多年来都未能从外界汲取到力量,也只有个吓唬人的空壳罢了。

因为这一枚镇物的存在,红柳塘的恶状并没有造成多少影响,别初年虽仍与红柳塘有着联系,但受损不重,只是一直有一份神魂力量被牵制在这里。

可这终究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

要想解决红柳塘的问题,就必须要取出镇物,破开别初年炼于塘中的空青目,而后再施手段,使此恶地消去恶气。

仰苍知晓别初年在红柳塘做的这些事情,但他并不清楚别初年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后来那样。

现在看来,或许在红柳塘中之时,一切就已经埋下了根源。

昌蒲曾问过别初年一句“为什么”,别初年使柴火给了他一个答案。

柴火因为背负的仇恨太过深重,压过了心中的善念,他可以为了仇恨去做一切不善之事,就像他会为了报仇而反害有恩于他的仰苍。所以他始终无法点燃心焰。

而别初年的心焰熄灭……自然也是因为在他心中,有着一件像柴火的仇恨一样深重的东西。

可竟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吗?

仰苍看着别初年,他从那双眼睛中看出了疲惫。

别初年在心灯照不到线索的时候没有疲惫、在红柳塘失败的时候没有疲惫、在掺和进玄清教中的时候没有疲惫、在天人五衰降临的时候没有疲惫……心灯找不到线索,便另辟蹊径炼神通于外;红柳塘失败,便入玄清教中寻找线索;玄清教不成,便通过郗沉岸去试探幽冥……

他好像永远能找出方向来,哪怕是为了玄清教杀仰苍、残害解廌、控制隋国……无论善恶,不分对错,只要能贴近他的所求,他就会去做。

可是现在,他好像终于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道心为一切之本。什么梦能值得你舍弃道心?”承望向他问道,目光深邃地扎进他心里。

别初年呵呵笑了:“皮影戏台上轮回着善恶,善恶对皮影有意义吗?”

他话说得不明不白,承望却隐约对别初年的感受有所明白,他追问道:“你那个梦,是怎么回事?”

“我答不出来。”别初年带着一种历尽无可奈何之后的疲惫与平静说道,“我只是有一个朦胧的感觉。我一直在做梦,却一直不知道做了什么梦。”

开始的时候他还能持住道心,可是那梦一直纠缠着他,一直在给他展现另一种东西。

别初年望着仰苍问道:“苍儿,我杀你一次,已经无法和你论情,那便算算账吧。我杀你一次,害你一次,救你几回?教你多少?恩仇之间,孰重孰轻?”

仰苍叹息:“恩重如山。”

别初年是杀了他,但若没有别初年,他早已重入轮回不知多少次,或许至今仍沉沦其中懵懂不觉。传道之恩不可计,因为那是可以脱出轮回之苦的大道。这些不会因为别初年杀害他一次,便当做没有发生过。

但别初年对他恩重不代表便要事事听从,凡人尚有“大走小受”之语,别初年走错了路,他该把他拉回来,而不是顺应他跟他一起越走越错。别初年曾经也是这样教他的。

所以他来到了红柳塘等待,所以他找来了承望宗主。

别初年也并不指望能挟恩于仰苍,仰苍是他亲手教导出来的,他最清楚这个弟子是什么样的人。

“我快要死了。”别初年说道。他的面上有遗憾、不甘和疲惫,却不是像将死之人那般猛烈的憾恨。

他用那只发抖的手从怀里取出一面裂痕遍布的镜子,这是一个有窥查之能的法宝,本来已经该毁掉了,却被外力强行留存下来。

“我已把自己的神魂炼进镜中,等我死后,我的魂魄不会进入轮回或化作鬼修,而是困在这面镜子当中。”别初年平平静静地继续说下去。他的心焰已熄,再没有一个知晓前因可以继续修行的来世,也没有办法护得了化鬼之后的鬼身。

“我要你到时候以此镜行大搜魂术,从我的魂魄当中,找到我做的梦。这就算偿我的恩了。”

仰苍面色惊变,承望也皱起眉。

搜魂之术,用起来并不一定是邪法。

若记忆有异自身不知,确实有借他人之力,以搜魂之法查到问题所在的方法。但若要以正法用之,要求很高,首先被搜魂者必须自愿,没有抵抗,其次,施术者修为必须足够高,施展之时,方能不伤被查魂之人的神魂。

此术现在已经渐渐被用邪了,成了不顾受术之人神魂安危,欲强行获知消息的邪术。

别初年固然自愿,但谁又有能力查到他曾经以心焰都未能照到的地方呢?

若要强行追寻,恐怕只有层层深剥,方能找到那不知所在的梦境。

但这样一来,别初年的神魂不知要剥到何等深处,恐怕……到了最后,只剩下一点真灵也说不定,一身所修尽数成空。这也是为什么别初年要找别人动手,他自己到那个地步,就已经没有搜查的能力了。

但就算别初年以恩压仰苍,这里却还有一个承望。他为了空青目而来,亦为了别初年而来。空青目因他点头而从点苍山流传出来,造成了现在的后果。他现在要解决这个后果,而不是让它继续。

承望道:“我不会同意。”

别初年看向承望:“你该同意。”

“你该想要知道,是什么梦会让我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如果这梦确有其事,那么你就该知道这梦的内容,如果这梦只是虚妄,那你就该知道何来这虚妄一梦。”

因为承望不只是一个修行者,他是点苍山的宗主,他是天地间少有对大劫有影响的人,他的道心亦要他承担这样的责任。

因为此事发生在别初年身上,因为他的梦能让曾经那个别初年变成现在的模样。所以要么他的梦本身就隐含着一个极大的秘密,要么他的梦背后有着一个极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