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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冲气极却也无可奈何。父亲尚在病中,母亲又只是个柔弱妇人。

“若是……若是真说不清。”他眼一闭,一睁,咬咬牙,“若是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就让我来担罪吧。”

韩氏登时变了面色,第一个不同意,“说什么昏话!我养你这么大是看着你去送死的?!”

韩氏大义凛然地说:“就算到时候要有个担罪,也该我这个老不死的去的,你是咱家的命根子,你爹后半辈子还指望你。难道你还想让你家里绝后不成?”

慕朝游看不过去这两人争执,忙伸手盖住韩氏手背,劝慰说,“真相不查个清楚,哪能糊里糊涂就认罪的?”

韩氏扭过脸看着她竟笑了一声,那笑容中怎么看都多了几分悲怆意味,“孩子啊,所以我说你还年轻呢。这些人都是敲骨吸髓的东西,恨不得扒你的皮拆你的骨?你当他们真会大发慈悲给你调查给水落石出不成?”

慕朝游心里不是滋味。王道容做事,必定万无一失。他在朝野中虽然官职不高,但一手遮天,整治他们几个小民已是绰绰有余,真相恐怕永不会分明了。

她已下定决心,宁死也要担当起这个责任来。

只是这话她不好对韩氏说,复又拍了拍她的手背,“还未到绝路,婶子宽心。”

正在这时,狱卒带着吃喝回来了,曲指咚咚地敲了敲牢门,伸着脖子朝里面喊,“慕娘子,慕娘子?慕娘子可在?”

慕朝游跟韩氏等人都愣了一下。

慕朝游不解,他是从哪里得知自己姓名的?仍站起身,走过去。

建康既为南国京师,牢房也修建得与别处不同,墙高房阔,屋大牢深,牢里黑咕隆咚,不见天日。

狱卒站在那里近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直到慕朝游走近,借着头顶那小小的高窗透过的微光,才勉强看清那狱卒的眉眼。

她心里挣地漏跳了一拍,心道难不成是真被关了一天关懵了,她怎么从这狱卒脸上看出了谄媚之色呢?

那狱卒拎着个小桶,桶里装满了清水,水上浮着个小瓠勺。

他又摸摸,从袖口摸出一迭饼子来,朝她笑了:“娘子要的东西给娘子带来了,这饼还是热的,可不得趁热吃?”

正如韩氏所说,这些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慕朝游确信那点钱还不至令他有这么大变化,她心里纳罕,多了一重的警惕。

狱卒竟哈着腰笑着伸手解那牢锁,“前次和娘子多有误会,放心好啦,咱们毛公可是个明察秋毫的明白人物,待会儿见了毛公,把事情原委述说个清楚,毛公一定会还娘子个清白。届时娘子就能回家了……哦,毛公是谁?是咱们这儿令君下面的官儿,专管这个的。”

狱卒这边碎碎念念地说着,替她解开了牢房外的门锁,铛啷啷的动静响起,周围响起一片牢骚喊冤声。

魏冲和韩氏听他二人的对话听得真切,俱都怔住。

魏冲最先回神,走上前,“郎君这是要将她带到哪儿去? ”

“对啊,郎君这是要把人带到哪里去呢?”韩氏跟随其后,心里七上八下,打起了鼓,警惕之中又燃起一丝希望,“说是贵人要见她,到底是怎么回事?能不能说个明白?”

“秉公提审!”狱卒高扯了嗓门儿,冷喝说,“吵什么吵!放心,一会儿就轮到你们了!一个个来!”

话虽如此,对上慕朝游时,却又换了个春风细雨般的柔和态度。

“娘子你请。”更不忘和声安慰说,“待会儿也就问娘子几句话,没什么可怕的。”

有隔壁牢房的几个笑话这狱卒作派,“老何,怎么平日里不见你对我们这么温柔呢?”

狱卒对上这些泼皮,没了好脾气,毫不客气地骂了回去。一来二往,牢里哈哈大笑。笑毕了,左右众人却都纷纷好奇起这小娘子的身份来。

沐浴在众人异样的视线下,慕朝游回过头,正对上魏家人震愕不解、担忧、警惕的种种复杂视线。

如果这狱卒也是王道容的安排,他明目张胆地给她这样的优待,明摆着是要把她架在火上烤,令人离心。

王道容不要脸在前,慕朝游略一思忖,也不忌狐假虎威,反问那狱卒:“我能跟他们说两句话吗?”

狱卒迟疑了半秒,“行倒是行,只不许多说。”

时间紧迫,慕朝游只来得及跟魏家人说两句。

韩氏握着她手,眼神闪着光,笑容发苦,神情复杂得难以辨明她心中所想,“婶子就知道你是个有大造化的,出去好、出去好。”

慕朝游不假思索地反握住她,坚定说:“婶子放心,出去之后,我一定设法搭救。便是豁出我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韩氏没料到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吓了一大跳,“可不兴这样瞎说。”

“我和你魏叔老了……”她犹豫着,凑到她耳边低声说,“我和你魏叔就阿冲一个儿子,如果有个好歹,望你能紧着阿冲救他出去。”

“我家午后那棵桂花树下往东八步,里面藏了钱,若要打点就用这笔钱……”

慕朝游心里蓦地涌生出一股不甘心来,她想说,她一定会把他们一家都整齐救出来的。但她知道这个时候最好还是顺着韩氏来,便嘴上都应着。

狱卒一脸为难地走过来,“娘子时间差不多了,毛公还等着呢。”

慕朝游没叫他为难,借着光暗,干脆把暗袋里的钱一股脑儿地摸出来塞到了他手里,只给自己留一点车马费。

“我这几个朋友都是老实过日子的清白百姓,含冤入狱,我不在了,还请郎君周全,之后必定还有厚保。”

狱卒这才笑开了眼,“自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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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县衙内,一灯如豆,

慕朝游被被狱卒一路带到那毛姓的都官从事面前。

这位毛从事年过三旬,样貌文瘦平平,颔下留三绺精心保养过的长须,漆黑如缎,比他眉眼五官还要打眼。

自出牢门起,慕朝游深知前方还有一场场硬仗,努力振作精神,苦中作乐。进门见了,暗给他起个毛三绺的诨号。

毛三绺见了她,捻着胡须打量她几眼,“嗯……就是你?”倒也没为难,几分好奇多看了她几眼,便收回视线,“公事公办”地问她几个问题。

慕朝游如实答完了,毛三绺摆摆手:“没什么问题,你走罢。”

慕朝游仍不死心,脚步扎根在了原地,仍想旁敲侧击一些案件细节。

毛三绺还算和善的面色顿时一变,皱眉说:“本官自会追查到底,揪出真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大奸大恶之人,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用得着你来说,快走罢,休得打听案件细节!否则休怪本官治你一个妨碍公务,居心不良!”

毛三绺冠冕堂皇,嘴巴比蚌壳还紧,慕朝游一时撬不开,倒先被他叫人“请”了出去。

出了县衙,头顶上的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照得人眼刺痛,反倒视野黑暗,淌下生理性的眼泪来。

周围车马喧嚣,明明是最常见的街景,此时在慕朝游看来却恍若隔世。她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招手拦了一辆马车,跳上了车。

车夫问她去哪儿。

慕朝游不假思索报出地址。

孰料她刚掀开车帘,车内便响起一道清润的嗓音,轻轻的,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朝游。好久不见。”

慕朝游浑身上下犹如冷风呼啸而过,全身上下血液因这一声呼唤冻成了冰。

夜路走多了,总会撞鬼。

王道容道袍如雪,正襟危坐,一双乌黑的眼静静瞧望着她。

颀长身影,淡如冬日黄昏后那一抹薄薄的余晖。

“久别重逢。”王道容微微偏头,有条不紊地问,“朝游似乎不想瞧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