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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武康县内一片黝黑的死寂。

慕朝游默不作声地站在附近的山丘上,俯瞰着黑夜中混沌的城池轮廓。

她方才城中出来,武康县内被劫掠多时, 触目狼藉。此时尚留在城中的百姓已经所剩无几。

她找到阿敬平日里常去的那家药店, 战时,伤药与粮米一样, 同属重要的战略物资,店内早已被乱兵洗劫一空, 就剩下个年老体衰的掌柜还留在店里偷偷替那些没来得及出城的百姓看病疗伤。

她向掌柜询问阿敬下落。

掌柜道:“她来倒是来过,只不过娘子也都瞧见了, 我这店里早就被那些乱兵翻箱倒柜,掳掠一空了, 好凑歹凑,才勉强凑出她娘能用的药来, 但药方里还缺一味紫花地丁凑不齐。”

“紫花地丁城外山坡上倒是长了一些。这孩子听说了非要出城去摘, 我说外面兵荒马乱的, 叫她不要到处乱跑。”掌柜叹了口气, “可这孩子孝顺, 她不听吶。”

慕朝游谢过掌柜, 又问,“我来时见城内兵燹肆虐,老翁如果信得过我,可愿随我一同出城避祸?”

老掌柜摇头摆手,直说自己年纪大了, 跑不远, 况且这城里还困了许多街坊百姓,不少人都受了伤, 他留在城里,好歹也能照拂一二。

慕朝游见状,心生钦佩,送给他一沓符箓,“乱兵固然可怖,但城中尸横遍野,入夜之后,恐有死人复生,鬼物作祟,老翁千万小心。”

与那老掌柜告别之后,她陆陆续续又找到了些受困百姓,寻着些本地人才熟知的小道、暗道,趁着夜色将人送出了城。

战火每烧过一处,此处定然阴气如盖,催生出无数鬼物来。便是武康县内的乱军也不敢夤夜出行。

而这六年来,慕朝游修为渐长,新生的鬼物威胁不算太大,她都能轻易应付。

若是不幸遇到乱军,亦可借道教隐沦五假之术,踏罡步斗,匿躯藏景,小心避开乱军耳目。

正是自恃这两样本领与一些只在本地百姓口中相传的偏僻小道、密道,她才敢留在武康,一路畅通无阻。

将这些百姓交由吴友田照料之后,慕朝游便又马不停蹄地寻着老掌柜指点的山坡而去。

初春的风浸润了夜露山岚的微寒,吹得人肌骨生凉,慕朝游极目远眺,却惊讶发现,远在武康县城之外竟亮起点点火光!

这些火光依次亮着,十分希微飘忽,如悄然隐没在夜色中的一条火龙,正朝着县城的方向挺进。

随着队伍逐渐逼近县城,如鳞般的火光悄然熄灭,火龙倏地钻入夜色中了无了踪迹。

慕朝游看了一会儿,方才确定这一支夜行军,大概率为前来解困武康的三吴义军。

因为有鬼物的存在,这个世界的军队,除了少数精锐外,极少摸黑夜行。

倒是王道容,民间相传他有一支无所不能的阴兵助阵,总是夜间开路,浩荡夜行。

古代兵士大多因为营养不良而患有夜盲,在没有夜视装备的情况下,两军交战极容易陷入混乱无序的状态。

眼前这一支兵马既然敢夜袭武康,必定是三吴义军中难得的一支军纪严明的精锐部队。

慕朝游一时半会儿竟想不起除了王道容,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治军手段。

如果真是王道容——她怔了一怔,便迅速平复了心绪。

战火纷飞的时候,人多眼杂,他又忙于调兵遣将,行军布阵,也未尝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找到阿敬,她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在城外游荡实在是太危险了。

监军黄歆是在行军路上遇到的那个叫阿敬的女童的。

那时,他正在跟身边的朋友小声议论身边那些渗人的阴兵。

这些“阴兵”个个面色苍白,犹如偶人一般,整齐划一地,沉默地跟随着部队前进着,有的人脸上、身上还烂了大半,走一步便往下掉着烂肉,可见森森白骨。

“你说当初王仲作乱,王六郎当初便是靠这些东西守住了建康?”黄歆看得浑身发毛,忍不住对朋友抱怨说 “王六郎天人之姿,怎么用上了这些东西?还要咱们跟他们并肩作战——你不知道,我都不敢正眼看他们!光是吓都要吓死了!”

他那朋友低斥说:“别乱说!这些阴兵——”他同伴咳嗽了一声,也承认这些兵士的诡异渗人,“虽然长得吓人了点儿,但不知痛也不会死,有他们跟咱们一块儿上战场,咱们也没那么容易死。”

正在这时,他们前头正在沉默推进着的部队忽然出现了短暂的骚乱。

黄歆离得近,忙咳嗽了一声,拉长了脸,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情凑过去喝骂说:“都散开!都散开!吵什么吵!”

人群迅速闪开,火把一打,照出个小小的,慌乱无措的身影来。

黄歆望着那披头散发,吓得流泪的小女孩,吃了一惊,“哪来的小孩子?!”

夜里太黑,阿敬也没想到自己会误闯进一支夜行军里去,若不是那发现她的兵卒收手快,她险些就沦为了他刀下一缕亡魂。

死里逃生,惊魂未定的阿敬还没回过神来,只觉眼前火光纷乱,紧跟着自己就被丢到了一处空地前。

又听到“将军”、“六郎”之类的零乱语句。

阿敬吓得浑身发抖,指尖死死地扣着地上的泥土。

她才分不清什么乱军和义军,只晓得天下大乱,当兵的来来去去,不管是官军还是叛军,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落在他们手里,哪里还能有活路?

可就在这时,周围亮起一把把火炬,她恍惚间闻到一股很好闻的味道。

睁开眼,一个玉人一般,神仙一般漂亮的青年男人站在她面前,他白衣轻裘,乌发高束,朝她伸出了一只手拉她起来。

那只手又细又长,雪白得泛着银光。

黄歆说:“六郎,这女童是武康县吴家村的人,叛军攻入城中之后,她随家里人出逃城外,因母亲病重,这才夤夜外出替母寻药治病。”

因王道容性格温和,爱兵如子,行军时常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其下兵卒更愿意学世人称呼他“六郎”以示亲昵之意。

王道容微微颔首,温和地应了一声,“嗯,我晓得了。”

阿敬傻乎乎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将军,他微微笑着,高束着一头漆黑的长发,眉如远山,皙白脸的犹如柳梢上那一轮最清冷皎洁的明月。眼波澄澄,看得人竟忍不住心痛。

不像个将军,反倒像个慵懒风流,秀雅疏淡的神仙。

他说话的时候嗓音极为好听,她也听不出个好歹,只觉得比山里的流水和鸟叫都好听。

那神仙将军朝她莞尔一笑,温声说:“吓坏了罢?不要怕,没事了,我扶你起来。”

阿敬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这青年将军实在太好看了,她又怕弄脏他的手,犹豫了一下,自己一骨碌爬起来,怯生生地朝他道歉。

王道容不甚在意,侧过头吩咐身边亲兵去为她准备一些吃喝。

很快,那亲兵便端来一碗热汤,撕碎了干饼泡软了予她吃。

她已经很久没吃饱饭了,饥肠辘辘,却不敢吃,只眼巴巴地看着,咽了口口水。

王道容轻笑:“吃罢。”

他似乎看出她的紧张和惶恐,闲话家常般地温言煦问着:“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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