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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道容在奏疏中, 一项项,详细列举出谢蘅诸多罪状,指责谢蘅身为义阳太守, 在寿春沦陷时未能及时反应, 致使胡人进犯义阳,侵逼南廷的西大门, 掳杀百姓无算,恳请杀谢蘅以谢罪天下。

说这话时, 王道容眉淡目清,有条不紊, 不疾不徐,全然秉公执法, 为天下计的姿态。

朝野都错愕。

谢蘅神情倒还算镇定,越过满朝文武的视线望向王道容, 王道容却恍若未觉, 默默行了一礼, 退回队列之中。

虽然王道容据理力争, 要诛杀谢蘅, 但南廷上下都以为谢蘅受豫州刺史牵连, 兵败尚不致死,经过讨论商议之后,还选择暂将谢蘅削职处置。

放眼望去,朝堂之上最震惊错愕之人当属刘俭无疑。这些年来,刘氏把握朝政, 刘俭一直在中枢为官, 也算安稳。

国家动乱,他们几人几年没见, 刘俭实在想不通,王道容和谢蘅之间是什么时候闹得这样不死不休?

下了朝,他去追问王道容跟谢蘅。

谢蘅不肯多谈。

王道容态度冷淡,语焉不详:“你我三人素来交好,容不想杀他,只望你转告他,勿要再将眼睛盯到别人的锅里去。”

锅里?什么锅里?是争权?但王道容跟谢蘅争个什么权。

刘俭想了整两日都没想明白,直到第三日才听说了慕朝游的消息,这下,他彻底恍然大悟了。

王道容下了朝,心中尤不能安稳。

他想杀谢蘅,却又不想杀他,或者说不愿亲自动手杀他,否则他大可以派人暗杀他,而不必采取弹劾的方式。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十多年交往下来又岂能真没有一丝真情?

上疏之前,王道容心里便清楚皇帝恐怕不会采纳他的建议,将他削职贬离京城,也在他预料之内。

不过,他仍不能放心。只要谢蘅还在建康一日,他便一日不得安宁。

他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像是梦,似乎下一刻便行将消散。

他不愿做梦,琉璃易碎,彩云易逝,好梦难全,他要将现实牢牢把握在手中。

出了宫门,便遇一阵打头风,雨丝如游丝般飘摇了下来,王道容没着急回府,而是就近找了一间酒肆,望着窗外阴雨绵绵,独酌了几杯,喝到有几分醉意这才冒雨回到宅邸。

慕朝游正在教阿砥掐诀,她自己虽然也是个半吊子,但六年实践下来,于阴阳术数一道也算颇有长进。

慕砥回到建康之后,考召驱邪或许已经再难用到,但乱世多一门保命的手艺总是好事,慕朝游非但不愿阿砥拉下进度,她自己这些时日也未曾有过懈怠。王道容宅邸中藏书颇丰,还有些残破难见的古籍,书中记载了不少如今已经失传的法门,其中一样“却死香”尤其令慕朝游注意。

死人闻香复活,岂不是与王道容驱使阴兵的方法大同小异?但书中仅作记载,未曾说明其制香原料与方式。

正当她微微出神之际,身边的阿砥忽然高兴地叫起来,“阿母!是阿父!阿父回来了!”

慕朝游回过神朝门外一看。慕砥已经乖巧地从榻上站起身,迎到王道容身边,接下他脱去的鹤氅。

他生得本就面嫩,眉眼灵秀,二十多岁的年纪也犹如少年,雨丝斜摇,庭院内雾气弥漫,他伫立在门前,当真如个披雨而来的羽衣道冠的少年郎。

其实门前自有侍婢服侍他脱衣去冠,但阿砥孝顺,王道容也不忍拂了她的好意,解衣递到她怀里,弯腰抚摸着她头顶问:“今日和你阿母在家中做什么呢?”

慕砥捧着鹤氅笑说:“阿母今日教我掐诀呢。阿父,阿母说你才是精于此道,旁人都不如你,是真的吗?”

王道容不意慕朝游竟会说他好话,微微一怔,“你阿母当真这样说么?”

慕朝游走过来,打断了这两人,“阿砥。”

迎上王道容的视线,慕朝游有些不自在地别过眼。

她说这话的时候明明是秉承个客观公正的态度,怎么话到这两人嘴里就变了味。

王道容微微一笑,似乎尤为觉她的窘迫,伸出手拉了她的手。

觉察到他掌心冰冷,慕朝游抬眼看他头发半湿,全身上下一股酒气,“你去哪里了?怎么弄成这样?”

王道容面色泛着酒后的潮红,淡淡说:“下朝之后浅酌了几杯暖暖身子。”

慕朝游知道他酒量一直不算太好,“是朝中有什么不顺心?”

王道容缓缓摇摇头,几分醉意浅浮上来,他整个人有点发懵,思维动作也比往日慢半拍。

慕朝游其实有点想问皇帝对于谢蘅的处置,只不过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开这个口。

倒是王道容洞察了她的心思,醉酒之后,他一双乌黑的眼仿佛水洗过一般明亮敏锐,“朝游可想知晓子若的处置?”

慕朝游:“毕竟相识一场。”

王道容淡淡:“性命无忧,暂做削职处置。”

慕朝游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王道容却微微阖了眼,将头埋在她肩颈,酒气却韫得白玉般的脸颊愈红,隔着肌肤,慕朝游都能感觉到那触目惊心的温度。

她心猛地漏跳一拍,掌心使劲,想将王道容推开,但醉酒之后的王道容黏人得就像猫,语气仍然清淡,但咬字却很黏糊,尾音多了些吴音的俏媚,“朝游。你便这么在乎他的安危”

慕朝游仍道: “毕竟相识一场。”

“朝游。”

王道容轻轻地说:“你嫁我好不好?”

慕朝游霎时一僵,“怎么突然这么说。”

“谢蘅。”王道容一双秀眉倏地拧紧了。

慕朝游:“谢蘅?”

王道容清冷的嗓音埋在她肩窝,闷闷地,瓮瓮地,赌气说,“容不喜他。”

慕朝游:“你不是曾经说过,你我家世悬殊。”

王道容沉默一剎,好半晌,才淡淡道,“他们不敢。”

他的确早已今非昔比,琅琊王氏不得不考虑他的个人感受。之前王道容不是没有动过求娶之意,但都被慕朝游刻意避过了。

这么多年下来,她跟他斗累了,为了阿砥,也是为了放过自己,莫要再牵连无辜,她愿意跟王道容试一试,却不代表着她想这么快跟他步入婚姻。

慕朝游有几分动摇,但仍不愿松口,

“我再考虑考虑吧。”

王道容微微一僵,身子复又一点点放松下来,他眼睫动了动,睁开一双乌黑眸子,那眼里清明如雪,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顿了半晌,王道容仍又阖了眼,软了语气,假借着酒劲继续撒娇痴缠,“朝游。你嫁容好不好。”

他心里仍惴惴不安。

可若慕朝游真松了口气,两人真结为了夫妻,他当真就能安心吗,也不尽然。

但慕朝游坚守底线,任凭他如何倚姣作媚,撒娇乞怜,也无动于衷。

王道容也无法,装都装了,也只得继续装下去,直到小婵送了碗醒酒汤上来,王道容囫囵喝了,睁开眼,眼里这才又恢复了往日的清醒。

何展乱平,王道容暂回到了中枢,因功升职,授散骑常侍,每日要去官署应卯。

慕朝游待在家里,不免又想起王道容昨夜求娶,一次两次也就罢了,若是王道容执意,她再闪烁其词,含糊带过,未免也有些说不去。

客观来说,她嫁给王道容才是最理智的选择,既已经随他回京,阿砥也已经认父,早已有夫妻之实,她再推三阻四未免矫情。有个名分律法上也多一重保障,虽然南廷律法实在随心所欲,但聊胜于无,总好过没有。

慕朝游披着头发坐在榻上思索了半天,脑子里乱哄哄的都没拿定个主意。小婵这时领着两个侍婢,捧着铜盆等盥洗工具走了进来,伺候她洗漱。

慕朝游谢过她,坐定在铜镜架前自己动手为自己梳洗。小婵一边帮她打下手一边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郎君当真变了许多呢。”

慕朝游不解:“怎么说?”

小婵想了想:“变得温和了许多,更平易近人了。现在想来都是娘子的功劳罢。”

慕朝游:“我记得你以前似乎有点怕他?”

小婵拿起一枚金步摇花对着她鬓发比了比,忍俊不禁说,“何止是有点怕郎君,我那时年纪小,根本不敢抬头看郎君。郎君那时候性子也冷清,总是一个人闷在炼丹房里,回回出来都弄得一身血,阖府上下就没有哪个不怕的。”

慕朝游捕捉到了一点蹊跷,“一身血?”

她怎么从不知道此事?“炼丹何至于弄得一身血?”

小婵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那时候丹房里还运进了不少死人,吓人得很,娘子你也知道的,郎君总爱和这些鬼神之事打交道,我们这些下人哪里敢多问呢。奇怪的是,用上了好些具死尸,那丹方非但不臭,还有好一股奇异的香气呢。”

慕朝游怔了好一会儿,实在没想明白王道容他炼的什么丹,需要用上死尸的,这什么邪门功法?

“那丹房呢?”她忍不住追问,“丹房有人进过没有,里面长什么模样?”

小婵又摇摇头:“这奴婢就不知道了。去年乱兵在城内纵火杀人,府上被烧一空,那丹房也烧毁在烈焰之中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小婵讲述这些旧事,慕朝游心中怦怦,坐立不安,脑子里好像总有些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令她不得不在意。

炼丹、异香、死人……电光火石间,她蓦地记起古书中记载的那个可使死人复活的却死香。

难道他在那个时候便开始炼制却死香了吗?

小婵见她感兴趣,又道:“丹房虽然烧毁了,但奴记得郎君预料到何展要乱,提前将那些丹方和府上藏书一并收藏妥当了,如今应该都搁在书斋里。娘子若是感兴趣,不妨去书斋里寻寻。”

慕朝游闻言,也正有此意,洗漱妥当之后,便独自一人来到了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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