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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道容在一阵剧痛中醒来。

一睁眼, 便瞧见一川横流,青山如黛,身下压着绒绒的新生的草尖, 晨露浸透了他的袖口。

饶是他见着此情此景, 都忍不住怔了好一会儿。

——他不是死了吗?

四肢百骸、手脚关节仍在隐隐痉挛作痛,乱刀加身的痛苦非常人所能容忍。

王道容怔了一会儿, 慢慢站起身,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他分明记得, 他死在胡人帐下,死在了北方的隆冬, 而眼前却是江南初春才该有的景致。

这一片空旷无人,他耐心压下内心的疑虑, 顺着田埂朝前走去。走了好一会儿,远远瞧见个荷锄的老农正朝这边走来。

王道容一拱手, 正欲上前探问详细:“老人家——”

那老农却仿佛没瞧见他一般, 径自“穿”过他走了过去。

正是穿过。

王道容又是一怔, 默默对着日光打量了自己手脚一眼, 这才发现在晨光的照耀下, 他的手脚皆呈现如雾一般的色泽。

王道容没有再着急寻路, 而是撩起衣摆,席地而坐,静静在田埂间坐了好一会儿。

他这才确信,他的确死了,如今不过一抹残魂游荡于尘世间。

人死之后魂归蒿里, 不管怎么说, 洛阳当离泰山更近才是,他怎么会来到江南?

魂魄流连不去, 想是执念未散。

难道是他仍惦念着慕朝游吗?

想到这里,王道容心中澎湃,再一次站起身。

是了。他要去找慕朝游。

上天垂怜竟令他亡而不散。他愈发坚定起一个信念,他与慕朝游便是上天注定,姻缘天成的一对。

因为是魂体,他无需吃喝,足下微微发力,便飞出丈远,他找到城镇,通过县廨布告,路边界碑,确定了自己所处的地界,便一路星夜兼程,寻着慕朝游的方向而去。

本以为找到人会花些波折,没想到刚到附近城郊,便瞧见一道熟悉的倩影。

多少个不眠夜里,这一道身影在他梦中百转千回。

王道容心下微微一震,情不自禁上前几步,想要看个仔细。

慕朝游带了些供果,到水边来祭拜王道容。

水边那一处简陋的小坟堆,正是她前几日仓促为王道容殓尸搭建。

王道容的头颅被送到她面前时,慕朝游着实吓了一跳。

匣中的青年闭阖着双眼,因为天冷,又用石灰渍过,腐烂不多,眉目安详平宁恍若沉睡,依稀可见从前绝代风华。

慕朝游做梦也没想到王道容会死。

这也难怪。

她想起从前她跟王道容那一场争辩。离权势太近,如羽蹈烈火,势必自取灭亡。他生于乱世,生不逢时。这天下还有得乱,时代洪流非人力可轻易更改。

或许是因为早看透了他的本性。使者告诉她,这是王道容临死前的遗愿。慕朝游竟也未多惊讶。

死亡也成了他算计报复她的手段。

慕朝游望向匣中的头颅,“你不觉得可悲吗?”她问。

王道容仍静闭双眼,不置一词。

他临死前怨毒的诅咒最终还是落空了,在慕朝游看来,死者为大,斯人已逝,而今的王道容总归不过一抔黄土,多少恩怨纠缠,爱恨纠葛,也随着他身死消散在春风里。

毕竟相逢一场,短暂的惊吓错愕之后,慕朝游还是决心替他入殓收尸。

算算时日,阿砥差不多也到了放学的时候。

慕朝游将供果草草摆开,点了三支香,心头默念:死都死了,若王道容在天有灵,阿砥是他亲女,便干脆做些好事,照料着点阿砥,保佑她一生平安顺遂,喜乐无忧吧。

做完这一切,慕朝游提着空空的篮子,转身正要走,打河边忽然驶来一辆马车。

车辕上的车夫挥舞着马鞭,遥遥地喊,“这位娘子!这位娘子留步!烦请指个路!”

因距离有些远,慕朝游索性站定了,等那马车近到身前,放慢了速度停靠了下来,从车里走出个中年男子来。

男人身量高大伟美,衣冠俨然,乌发凤眸,修鼻薄唇,是个难得一见的好相貌,只是双眉似乎总下意识微蹙,显得有些严肃,不易接近。

男人下了车,腰间玉佩琳琅,薄唇拗出个平直的弧度,“叨扰娘子,委实不该。某姓陈,出生颍川陈氏,来此地寻亲。路上迷了方向,这才失礼拦下娘子,恳请娘子拨冗指点。”

这人生得俊美严肃,但言行举止却温驯谦卑。不过问个路,却弄出这般大的阵仗来,慕朝游摇摇头,忙道不用,“你要进城,往东边直走二十里便是了。”

那位陈郎君朝她道过谢,正要上车,又好似想到什么,转身道:“娘子可是镇上居民?”

慕朝游索性伸手一指:“我出城来祭拜故友。”

陈郎君这才注意到水边那处新坟堆,愕了一瞬。

“节哀。”他脸上露出歉疚之色。

慕朝游又摇摇头:“这个世道哪里不死人,世道太乱,死了倒也算解脱了。”

陈郎君沉默了一剎:“乱世昏聩者当道,人命如草芥,可怜了无辜百姓。”

慕朝游见他语气大有感慨之意,想他发冠高束,宽袍博带,想必是士族出身,有此感慨倒也不罕见。

慕朝游不知究竟,一直静立在两人身边的王道容,却已经一眼认出了这位陈郎君的身份。

这人他曾见过,说起来与慕朝游也算有缘无分。

这人名叫陈恺,曾经是司空的属官,王道容之前还曾打算将慕朝游许配给他。

只不过如今,他是绝不可能再作此念了。

他死之前,陈恺已官至高位,后来有感于世道黑暗,不愿与豺狼虎豹同流合污,索性挂冠而去。没想到竟然于此地与慕朝游相遇。

或许是因着他此前曾作过荒唐想法,王道容容色迅速冷淡了下来,见这两人并肩而立的模样便觉得刺眼。

可他如今不过是一抹游魂,就算再心怀不满,又有谁注意到他的存在,在乎一个孤魂野鬼的想法呢。

陈恺说完,微露出踌躇之色,“娘子可要回城,世道不太平,娘子孤身一人总归不太安全,你我顺路,若娘子不弃,某可代送娘子一程,也算多谢娘子今日指路之恩。”

没想到指个路还有顺风车可搭乘,慕朝游一怔,“可以么?”

陈恺也一怔,也不知他误会到哪里去了。墨眉微轩,恭肃道,“娘子放心,我坐在车外,必不会唐突了娘子。”

慕朝游:“……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恺却已微微颔首,袍袖一转,做到车辕上去了,“娘子,请。”

慕朝游却没上前。

陈恺微感疑惑:“娘子?”

“娘子难道是不放心某之为人?”他肃然说,“在下姓陈,单名一个恺字。族叔正是此县县令陈康。”

慕朝游苦笑:“我不是不信郎君,公坐车辕,我又如何安心。”

陈恺松了口气,摇摇头,“原是如此。娘子不必介怀。娘子既是女子,又对某有指路之恩。某万不敢唐突了娘子。”

陈恺言辞恳切,慕朝游不便推辞,只好上了车。一路上,陈恺恪守礼节,缄默不言。

若非慕朝游主动问询,绝不开口。

马车静静行驶在乡间的小路上。

这位陈郎君闷得像个葫芦,慕朝游一人独享车内包厢,心中不安,忍不住主动起了个话头。

“郎君是从建康来的吗?”

陈恺说:“是。”

慕朝游又道:“我也是从建康搬来的,已经有好几年没曾回去了,也不知羊家的胡饼可还是从前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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