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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不上,”别枝停顿,“就是觉着,道观里有停车场这个东西,有种一下从云上仙山掉进了凡俗里的感觉。”

庚野低哂,走过去给别枝扶着车门,等她下车。

下车不远,就是个小道士模样的少年。“福生无量天尊,”小道士朝两人捏了个作揖礼,“两位信士,请随我来。”

山野间暮色将落。

别枝和庚野走在小道士身后。

庚野和小道士聊过几句,似乎是关于他那位小姑,还有一些上香供奉之类的事。

别枝闲散听着,直到两人都没了交谈的意思。

她望着身旁寥落幽静的林景,明显选材用心的料子铺砌的石板路,这才回过头,问身旁的庚野:“你认识这位小道长?”

“见过几次。”

别枝讶异地看他:“几次?”

“怎么了?”庚野见她神色,不由地笑,“需要这么惊讶么。”

“我不记得你信这些。”

别枝委婉地说。事实上,该说是依庚野从前那种恣肆妄为的脾性,她怎么看他也和信仰搭不上半点边。

他只信他自己还差不多。

“家里人信,”庚野似乎对提起庚家的人十分排斥,眉峰不明显地皱了下,“前面有一年,给我爷爷七十寿上香,被迫跟着来了一趟。”

“然后?”别枝难能好奇地往他身旁凑了凑。

“然后什么。”庚野懒下眉眼,那点厌倦情绪也散碎了,他低眸睨着她,“想听什么?”

“你以前完全不信这个,现在还会自己跑来,总该有个变化的原因吧。”

别枝若有似无地将视线往他颈边悬着的那根黑绳上落。

等与他眼神撞及,女孩又自然平静地挪开了目光,像只是无意。

庚野唇角抬了抬,也不拆穿她。

“嗯,是有个原因。”

“……”

别枝无意识地抿了抿唇。

她觉着不提及过往七年里的经历,该是她和庚野的一种默契,可是又总忍不住在意。会是什么人。

在什么样的时间里,忽然改变了他的习惯,还让他心甘情愿戴上他最不喜欢佩戴的绳坠饰品。

“别胡思乱想。”

身侧那人忽然出了声。

别枝回眸,板着脸:“我没有。”

“是么。”

庚野笑着,跟别枝停在小院子前。

直等到小道长交代完事情,离开了,他才一抬手,把要进院落的别枝堵在了青砖墙下。“不听了?”

庚野低着声,像种哄骗,“不是很好奇,我那个变化的原因么。”

别枝很想理直气壮地说一句“谁在意”。

可惜说不出。

默然几秒,女孩像是终于妥协了,微恼着眸仰脸睦他:“听。”

庚野一怔,笑了起来。他牵起别枝的手,有些轻车熟路地,将人领进了小姑庚汝兰清修会来的这座院落里,一边过门廊下,走向居卧,他一边缓声慢调地给她讲那个小小的“变因”。

那天他确实是被迫跟来的,老爷子七十大寿,庚家的人少有地聚得齐整。

而庚野那天的情绪要比平常更差。部分是因为他确实从来不信这些,寺庙道观一贯过而不入,而顶着太早起而没睡醒的困倦,这种繁冗琐碎的流程只会让他觉着暴躁难抑。

不过主要原因,还是他在前一晚刚在庚家闹了个大的。

所以忍到最后一环,循流程让每人抽一支当年的愿签时,庚野的最后一丝耐性已经岌岌可危了。

直到他抽出来第一支签,签上说,“愿君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庚野就怔在了那儿。

那一刹那后道观深里晨钟乍响,如迷雾破晓,庚野恍然从那片昏昧的林光里醒过神。

他面前,捧签的道长惯例说着套话:“福生无量天尊,愿信士得偿所愿。”

若是换以往,庚野要嗤之以鼻。

可彼时握着那根竹签,看着上面的那句签语,庚野忽然就觉得,也不是不能信了。哪怕就只是为了那句话。

就为了找不见的那个人,将来有一天,真能与他“岁岁常相见”。

“……只是因为一支签?”别枝听庚野三言两语带过,总觉得缺了什么,“签上写了什么,很准吗?”

“嗯,很准。”

庚野抬手,轻蹭过眉骨。

在别枝出口问签语前,他带走了话题:“明早要起得很早很早才行,今晚你住这屋,早点休息。”

别枝只好按捺下那点好奇心:“好吧。”

第二日确实起得很早,太早了。

深秋的早晨本就天亮得晚,别枝踏出居卧时,外面天空都还是青蓝色的。

庚野却像是在外面等了她很久。

他今天难得衣着肃整又庄重,平日里的骀荡懒散半点不见,叫别枝都有一丝丝不习惯,她只好努力压住了哈欠,却抵挡不住频频袭来的困倦。

行那三叩首的稽首礼时,别枝差点磕在软垫上昏睡过去。

除了幼年,别枝就没有过祈愿的经历,更别说还愿了。

还过愿之后,她又跟着庚野还有专来领他们的道长,到了一座古朴庄重,搁着灯火长案的大殿。来的路上,别枝才知道,庚野在道观里供了一盏长明灯,每年都会过来。

而庚野供的那盏长明灯,就在那座殿内的主神像前。

这一次别枝只需要在殿外看着。

亲眼目睹庚野神情平静地取香,点火,持香,礼拜……他全程自然而娴熟,显然并非一回两回,以至于整个场面落在别枝眼里,都莫名有种荒谬感。

——换旁人再正常不过,可那是庚野。

从她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就没在他身上见过守矩和持重两个词。

别枝心里的好奇彻底压过了瞌睡虫,她想等他供灯后,她一定要旁敲侧击地问出来——那支签语上究竟写了什么,竟给他下了这么厉害的“蛊”。

供灯仪程漫长,陪别枝等到殿外的,还有一位与庚野最熟识、日常帮他照料长明灯的道长。

别枝和那位道长在殿外的银杏木下闲聊,说起庚野供的这盏灯,道长似乎颇有感慨:“这盏长明灯在观内供了六年余,风雨不误。”

别枝顺口问了一问:“庚野供的长明灯,求的是什么?”

道长一顿,望了她一眼:“平安。”“……啊?”

别枝茫然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仍旧有点恍惚地扭过头去看殿内持香的庚野。

她觉得从今天开始,她可能得认识一个崭新的庚野了。

见庚野终于结束了持香礼拜,别枝轻叹了声笑:“当初玩机车的时候,怎么就没见他这么惜命。看来年纪确实是蛮可怕的东西,能叫庚野都服软。”

旁边站着的那位道长终于确定了什么:“信士不知晓?”

“知晓什么?”别枝回眸。

道长静声作礼:“这盏长明灯下,灯座上篆着的,是你的名。”

“_”

别枝怔在了原地。

庚野从殿内迈出,走下台阶时,见到的就是跟丢了魂儿似的站在银杏木下的别枝。

直到他停在她面前,女孩竟然都没回神。

“困成这样,”庚野没忍住,抬手轻捏了下她脸颊,“站着睡过去了?”

“……”

别枝抬眸,望见的就是庚野终于恢复如常的,懒怠散漫的笑意。“你戴着的那块,姻缘木,”别枝涩声,“也是在这个观里求的?”

庚野停住,笑意敛下,他回眸望她。

别枝忍着眼角鼻尖的酸涩,笑着仰脸:“我都忘了问,你今日来,还的是什么愿?”

“……”

银杏木下,天光也静默许久。

庚野终于动了。

青年低头,抬手,摘下了脖子上那根从不离身的黑色绳坠,从衣领内拉出了那块雷击木牌。

“本来想等离开前,再找个机会跟你说。”

庚野将那块雷击木牌递给别枝,故作玩笑似的散漫,“不是好奇我抽的那支签吗?签语也在里面。”

别枝指尖微颤,接了过去。

雷击木牌带着他的体温,躺在她掌心。单折木扣,可以从侧面打开的。

别枝轻栗着眸,动作轻慢,小心翼翼地将木牌拨开。

姻缘木展作两页。

左片篆着她的名,别枝。

右片篆着五字愿语。

——岁岁,常相见。

“……”

那股酸涩终于再压不住,冲进了眼窝里,叫莽撞的泪水跌落,猝不及防地摔碎在她掌心。

深色的雷击木被洇湿了一角。

“怎么还哭了?”

庚野醒神,皱起眉,他本能地上前了半步,将别枝扶着颈后拥进怀里。“……”

她说不出话,哽咽着将脸埋到他身前,那块衬衫很快就湿透。

“枝枝,你该恭喜我。”

庚野轻叹着,将别枝拥紧。

他低头吻她的发顶,声线低哑,“恭喜我,终于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