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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和她说话的男子也没走,她作画,他便跟来,在一旁看着,半晌脚步未曾挪动,被那画工看见了,道:“怎又是你?宋副直很忙,不会见你!”

男子讪讪地离去。

絮雨作画完毕,署名,请画工引宋伯康过目。画工收过她钱,答应了下来。

她将画放在工案的显眼位置处,自己也等在附近。午后,远远看见宋伯康回来,画工果然将人引到她留画的工案前。宋伯康看见画,起初面露不快之色,随意瞥了眼,拂了拂手便转过身,很快却又停步,迟疑了下,回来拿起画,看了一会儿,招手叫来那个早上被他骂过的年轻画工,吩咐几句,年轻画工急忙朝外走去。

絮雨此时从墙后转出,对方看见她,眼睛一亮,奔上来问:“你便是留了画的叶絮雨?”

絮雨称是。

“宋副直叫你五日后去景风门参加画学考试!巳时正,莫迟到了!”

絮雨道谢。

今天的事虽一波三折,但目的总算是达到了。她转身走出大恩寺,发现早上说过话的那人还没走,看见她出来,快步上来道:“小老弟,你也是学叶画的?我看你作的画,虽不算是顶好的,但也是有几分功力了。”

絮雨道:“我仿习而已,谬赞了,不敢当。”

男子点头:“叶老神仙不是凡人,假以时日,倘若我能有他十分之一的画功,此生便就无憾!”

絮雨笑道:“兄台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等一下!”男子兴致勃勃地道,“我姓周名鹤,这回也是来参加画学考试的。今日来此,本想观摩作画,没想到遇到了你,颇有相见恨晚之意。若蒙不弃,可否告知下榻之所?离考试还有几天,不如结个伴,咱们趁这春光,游览名胜,畅谈作画心得,岂不美哉?”

絮雨婉拒:“蒙周兄看重,很是感激。只是我确实另外有事在身,恐怕不能应承周兄的美意。”

那叫周鹤的人面露失望之色。

絮雨朝他作了一揖,待去,听他又道:“不瞒你说,先父从前也曾在宫廷内供职,有幸曾与叶老神仙一同作过画,受过他的点拨,受益无穷。后来遭遇变故,家道沦落,我不得已漂泊至今。我看你应当是刚到长安不久的,若是以为画技高人一筹便能出人头地,那就错了!即便能够入宫做到画师,乃至学士翰林,稍有不慎,也将招来杀身之祸。我少时也曾随先父一道,为先昭德皇后之陵作过墓画,对朝廷里的种种也略知一二。不敢说见过世面,但宫廷内外各种掌故规矩,多少应当比你懂些。我是见你灵芝毓秀,画技不俗,十分倾慕,故诚意结交。我就住在崇仁坊的四通旅店里,你若是愿意,随时可以来找我!”

与人交往不是絮雨的目的。她向他再次诚恳地作揖道谢,转身而去。

从这回往旅店的路不近,也未必能搭到顺路的车,絮雨怕又遭遇昨晚的窘境,回到东市之后,继续往西归去。

此处东西两市一带,是长安最为热闹的地段,能在此置业的,非富即贵,穿行在坊间,入目所见之熙攘繁华,非南城所能比拟。

虽然道路纵横如同棋盘,但在转过几个弯后,初来者很容易便迷失其中,何况身边曲巷遍布。为免走错方向,絮雨停下来又问路人,问清了方向,继续走路。忽然她缓下脚步,最后立在街角,停了下来。

在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座坊门。

那是务本坊,它毗邻皇城,两处不过一街之隔。此地正南坊门的门外,一侧有株石榴树,也不知在这里已经生长多少年了,仿佛从来不曾修剪过,树冠肆意扩张,几乎将坊门上的标志遮了大半。正是石榴花开的时节,一朵朵一簇簇,在枝头上挤挤挨挨,争相绽放,远远望去,满树朱丹,若一团在空中烧着的烈火。

如此的景象,原本是很难见到的。因安防的缘故,各坊门的附近是不允许生长太过高大的树木的。也不知为何,这里却是例外。

一阵风过,几朵开败的榴花扑簌簌地从枝头落下,掉在坊门外的地上。附近守着个内宦打扮的小阉人,手里拿着笤帚和小布袋,见状立刻上去,将榴花连同几片落叶扫入袋中。不但如此,从坊门进出的路人似乎也不敢靠近,必绕过花树才继续行路。

隔着街,絮雨怔怔地望着。在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一幅画面。

一个穿着粉裙戴着佩兰香囊的小女孩高高地骑在一个三十多岁的灰衣阉人肩上,使劲张着双臂,想去摘头顶树上那一朵最大的榴花。

“再高点!再高点!”

“不能摘,不能摘呀!”阉人苦着脸哀求,“这可是大王特意奏请圣人为小郡主补足五行之缺移栽过来的。摘了花,大王恐怕要怪罪奴!”

“我不管!我就要!你再高点——”

生来便受尽宠爱,养出了她任性的一面。

“小郡主,你当心!奴来给你摘吧!”阉人只能退让。

“不行!我就要自己摘!别人摘的我不要!你再高点就好了!”

那阉人只好拼命踮脚,好将小女孩送得再高一点。

“我摘到啦!好不好看?”她将揪下来的榴花插在自己的领襟上。

“好看,好看,小郡主怎么样都好看!”阉人笑着叹气。

她欢喜地笑,无忧无虑的咯咯的清脆笑声,若莺鸟一般,穿过石榴花叶的点点空隙,飞向头顶的天。

便如受到召唤,当絮雨意识到她改了方向的时候,人已穿街,正走向那株开得如火的老石榴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