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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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原本只顾争抢寿桃和钱的乞儿们此刻也停了下来,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这一幕。那施刑人的神情冷酷无情,看地上之人的眼神如看一条砧板上的鱼,抬起手中的匕首,眼见就要割下舌了,人群里胆小的妇人已不敢再看,纷纷闭目扭过头去。
絮雨在角落里将这一切收入眼帘,手握得紧紧,心跳得就要跃了出来,见状再也忍不住,就要分开众人上前之时,忽然听到有人道:“住手!”
这声音听去颇为清嫩,犹如少年所发。
众人松了口气,纷纷望去,发现近旁路口又来了一队看起来也要入观的人马。
骑马行来的是一队皇室贵王,左右有清游和卫队的仪仗。最前方,并排停下马的是两个年纪仿佛的少年,看起来都只十五六的模样。
曹宦自是认得,这二人当中,那身材孔武的,是当今皇子康王李泽,另个看去面容雪白身子有些瘦弱的,是宁王的嫡孙,新安王李诲。
方才发声阻止行刑的,正是李诲。
曹宦知他二人今日是受太子差遣来的,赶忙迎上拜见。李诲问何故割舌,曹宦解释一番,称那人方才诅咒寿昌公主,犯下大不敬之罪,是奉袁内侍的命,对此人加以惩治。
康王闻言点头:“袁内侍惩治得对!今日是我阿姐的好日子,他竟敢口出恶言,居心何在?若不加以惩治,如何杜绝效尤?”
“是,是,大王说得极是!”
曹宦正要下令继续行刑,一旁李诲迟疑了下,转向李泽道:“此人对姑姑不敬,该受惩治。但今日袁内侍还有咱们都是奉命来此为姑姑祈福添寿的,既为祈福,虽不知姑姑此刻人在何处,但她若是知道,应也不愿因此事而见血。”
李泽看一眼他,神色不以为然:“小十三,我看你就是太过心慈手软。”随即在马背上俯身靠了些过来,耳语道:“咱们还是不要多事为好,叫来做甚就做甚!这是那阉人的意思,万一叫他告到我父皇面前,父皇不悦,你我都脱不了干系!”
李诲面露犹疑之色,显然也感到忌惮,但看一眼那个苦苦哀求的商贩,顿了一顿,又转头对曹宦道:“你还是进去,请袁内侍再斟酌一番为好。此人确实犯忌,可否改成别的惩罚。就说是我说的,今日是我姑姑的降诞吉日,如此见血,实为不祥。”
这新安王年岁虽然不大,面容还带几分稚气,辈分也低,但此刻的语气却颇为坚决。
他是宁王那位战死于平叛战的长子的遗腹子,三岁就被今上封为新安王,据说一直在府中跟随寡母读书进学。他母亲爱惜他,连习武也不允许,故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平常也不出风头,不大引人注目,今日却这样开了口。
曹宦不敢开罪过甚,踌躇道:“新安王稍等,容我再去禀告。”说完匆匆入了道观。
片刻后他再出来,袁值依旧没有露面,但改口道:“袁内侍命奴婢代他告一声罪,道坛已立,他不便出来相迎。袁内侍还说,新安王之言,也不无道理,看在今日是公主降诞日的份上,免去割舌之刑,但活罪难饶,改笞三十,以儆效尤。”
这商贩因一句嘴快的无心之语招来大祸,人本已瘫倒在地,尿都淋了一身,听到改笞三十,才又活过来些。虽然打得死去活来是免不了的,但比起割舌,已是万幸。
附近围观之人看着这一行人马也入了观,再不敢再多说什么,唯恐自己也惹祸上身,纷纷离去。
夕阳西斜。女冠观内那一场铙钹喧天惊动半个长安的祈福会终于结束,宫中来的皇子、中使和官员们离开,寿果铜钱发放完毕,乞儿和路人散尽,街上也慢慢地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按照惯例,女冠观今晚还是不开。
人皆传言,皇帝陛下或会于某个谁也不知的时刻悄然来到此地,追思他已故的皇后,想念那位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的公主。
絮雨在簪星观外守了整整一夜。
下半夜,天再次落下淋淋细雨。待到天明,冷翠凝露,湿雾沾衣。
她回的时候,人已经浑身湿透。
昨夜整整一夜,当今的皇帝,她的阿耶,并未回过这座曾留载过她许多回忆的旧日王宅。
絮雨冷得嘴唇泛白,人几乎瑟瑟发抖。她擦干了湿发,换一身衣裳,坐在房中一面雕花窗后,大半的身影没在残夜的暗影之中。
她打开一只梳妆用的黑漆奁盒,支起铜镜。窗外透入的几分晓色将她面颜映在镜面之中。她的目光,漫落在镜中人额前的那片疤痕上。
在她三岁的时候,有一天,阿耶应他几位兄弟之请去往禁苑游猎,她定要跟着同去。阿耶哄她睡着后,溜出了门,谁知她刚沾枕就醒,又哭着追到门口。阿耶无可奈何,苦笑着下马回来接她,她却因跑得太快,绊倒在门槛上,额头被地上一粒尖锐的小石子磕出个洞,血流得满脸都是,哭得更是撕心裂肺惊天动地,阿耶心疼得不得了,当即取消出门计划,在家陪了受伤的她好几天。
也是巧合,她的那几个叔伯在那一趟游猎中放松了警惕,竟抱怨起她的阿翁年老昏聩,对待儿子冷酷无情。
他们忘了,牵马的奴子也有可能是阿翁插在他们身边的耳目。就这样,回来后,那一趟去过的几个叔伯全部坐罪,因妄议谋反,受到严厉的惩治。一个被赐鸩酒,一个发配岭南,还有两个当时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的,也受到削王的惩处,被彻底驱逐在了宫廷之外。
絮雨记得那天阿耶从宫中回到王府,一言不发,第一件事就是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抱得她几乎透不过气了也不肯将她放开。她感到阿耶手心冰冷,心跳得很快。她不解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他却什么都没说,只亲了亲她额上那还没脱落的伤痂。
再后来,虽然阿娘用遍宫中太医们为她调的各种伤膏,因伤口太深,最后还是留了一个疤痕。那时候她的年纪虽然小,却已是个爱美的小娘子,天天照镜嘟着嘴巴不高兴,阿耶便趁她生日那一天,去向她的阿翁求告,为她求来了一个簪星的封号。
“它是天上的星掉落,簪在了李嫮儿的额头上。它在世上是独一的,别人想要也得不到。”
阿耶当日在她耳边悄悄哄她高兴的那句话,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但是她的阿耶,他应当是已经彻底忘记了。
她的目光游离在了镜面之外,投向窗外晓天上的一缕淡淡残月,凝怔许久,隐约若听到更漏响起最后一声,醒神。
还是没有任何来自玉绵那里的回音。
今日已是第五天。
她的希望其实早在第三天便破灭了。那日宇文峙在宫中遇她,追问结果,她已告诉他,对方不是她要找的故人。
理好心情,今日她要继续入宫做事了。
积以跬步,离她想接近的东西,总会越来越近的。
奁盒内有几只数寸长的小瓶,盛几样不同的妆粉,分别是作壁画打底用的胶泥、女子涂面用的铅粉、洁白如雪的香灰,以及宫女们调制润肌膏所必不可少的猪胰粉。她熟练地各捻了少许,混在一只小水丞里,注入几滴清水,调成浆,最后用支细笔蘸着这浓郁的浆水,将自己的脸凑到铜镜前,仔细地填描着她额前的疤痕。
待天大亮,她去往皇宫,额疤已□□浆完全遮盖,与她额面肌肤融为一体,平滑若肌,凑近也看不出半分妆造的痕迹。
这个白天和前几日一样,依旧是在文史馆内穿梭。傍晚她迈着疲倦的脚步回到传舍,不期收到一个她原本已是丝毫不敢再作期待的消息。
金风楼的玉绵娘子悄然派了个奴子来,正在这里等着她。
“娘子说,你若是方便,此刻便可随我去。”
“她想和你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