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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况,她的将来也是不定,万一最后若连自己也是难保,接来他,反而是害了他。

最后絮雨如此安慰自己。

回到永宁宅,离傍晚还早。裴萧元送她回到紫明院,停步在院门外,忽然对她说道:“陆吾司还缺些人手,我最近正考虑招募些熟悉长安曲巷的坊间健儿。进来后,若能立下功劳,将来便有可能转为正职,入十六卫担任羽林。我瞧那个顾十二颇合适,正好,此人从前也有从军经历。我这去安排下,叫他再募选些合适的人。”

回程她自顾浸在心事当中,也没留意他如何,只觉他一直在旁静默同骑而已。没想到忽然如此开口。

她愣怔,随即反应过来,明白了他的用意。

那少年身板高健,从前跟着顾十二必也习过武艺。若能入陆吾司做事,往后别的不知,看他自己的能力和造化,至少现在,是给了一个可以叫他改变命运的机会,比叫她直接带回来留在身边不知要好多少。

一时间絮雨感动无比。

“太好了。多谢你!”

她不知该如何才能充分表达她此刻的感激之情,欣喜地望着他。

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我去把此事交待了,你歇着罢。”言毕转身待去,忽然仿佛又记起什么,转头再道:“你手没好,勿作画!”这才快步离去。

絮雨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不见,低落情绪一扫而空,轻快入内。

他好似长了一双能将她心思看得透透的眼睛。

外面回来无事,她确实想作画。

曲江行乐图是不用了,出那样的事,她便是画出来,宁王大约也觉晦气。但可以画些别的,既是练笔,也可打发辰光。

不过,既然他特意提醒,絮雨便也遵从。

青头正在西院指挥雇来的杂役清理着庭院和道路,隔墙时不时发出一些杂声。

原来入住得太过仓促,昨日只将她的地方收拾出来,他住的西院,连庭院里的杂草都还没来得及清。

他不在,她无事。

絮雨去了,停在院门外,往里看了看。

青头跑来,问是不是吵到她。

絮雨说无妨,问有无需要自己帮忙的地方。

“怎敢让小郎君动手,你是客,不过真若无事,或进来帮我瞧瞧郎君屋内还缺甚,我好去西市添置。”

要是贺阿姆在就好了,必打理得妥妥帖帖。不过,小郎君也是女娇娘,劳她也是一样。

絮雨略一迟疑,穿庭,随青头入内。

西院屋三间。他的寝屋居中,格局方正,靠墙是简床和竹几,几口衣箱,西窗外方竹数杆,疏疏映影,窗内则陈设一案,案上有笔墨之物,应作读书写字之用。

环顾一圈,屋中四壁空空,洁无杂物。

絮雨走过去,推窗看了一眼,让他有空在窗外搭一竹棚。

此屋西向,天气渐热,不用下月,西晒便将侵屋。搭个棚子遮阳,晚上屋内也能清凉一些。再去买一顶帷帐架在床上。

“去买那种织成密眼的轻罗纱帐,既通风,又防虫。”

青头哎呦一声:“这可不便宜!西市里这样一顶轻罗帐,我看至少要万钱!家中休整院落,雇人挑土,最近到处都用钱!要不改买青布帐?反正郎君从前就用青布帐。”

“我给你钱!布帐只合冬用,夏日太闷。何况这里又是西屋,原本就热。”絮雨说道。

见青头转目,滴溜溜地看过来,她忙又道:“今日我不是收到些赏赐吗?当中有钱。当我借你家郎君的。你也不用和他说。随便日后何时有钱了,你再悄悄还我。”

“好,好!那就借一借!”

青头搓了搓手,“我明日就去买!托小郎君的福,让我家郎君也享受一番!”

絮雨点头,正要让他跟着自己来取钱,忽然这时,外面走来一名裴萧元留家的卫兵,说宫中有个姓曹的宫监来了,点名找她。

絮雨急忙出来。

果然是曹宦,肃立在中庭,又变作一副冷面的样子,见到她,甩了下手中执的一柄犀头拂尘,命她即刻随他入宫。

絮雨心中没底,试探着问是何事。

“去了便知!快些!休要耽误!”

絮雨回头望了眼青头,随即只能跟着匆匆出了门,骑马赶去皇宫。到了,她发现不是去往她以为的集贤殿,竟直接被带着穿过第三道宫门,又经学士院、几座连殿,最后,被带到那座她此前只能远远眺望却不得靠近半步的紫云宫。

她不知到底出了何事,第一反应,难道是皇帝召见,要问她昨日关于康王弃二郡主自顾逃生的事?

她的心一时砰砰地跳,紧张,激动,隐隐的盼望,以及,最后的那生自她心底最深处的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惶恐。

此刻她在害怕。她知道。

跟着曹宦步上宫阶之时,神魂太过飘摇,没留意脚下的台阶,绊倒,人摔在了宫门前,膝痛,还磕到手腕,那处本已止血的皮肤又擦破,血缓缓地渗流出来。

曹宦停步,扭头看她一眼,不耐烦地皱眉:“怎生一回事?看好!进去后再毛手毛脚,当心治你的罪!”

絮雨顾不得疼痛,急忙爬起来,跟着走入这座圣朝最为神秘又至高无上的宫殿。

她走的不是正门,经侧门入的宫,穿廊过殿,最后似乎来到了一间位西的配殿。

殿内帷帐垂地,静悄无声,香炉里升着袅袅的焚香。

此刻外面分明还是艳阳高照,内中却是昏昏无光。

一进来,絮雨便觉通体阴凉,手臂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眼睛更在片刻之后,才完全适应殿中这昏暗的光线。

曹宦领她到来,自己退了出去,将絮雨一个人留在这间森敞、阴暗而湿凉的配殿内。

絮雨不敢乱走,屏息立足原地等待。良久,她终于听到脚步声起,急忙转头望去。

一名宫监领着一队人走来,手中各自捧着水盆、巾、皂、衣、袜、靴、熏炉等物。命她净手后,剥去外衣只剩中衣,换上新送至的一套和这些宫监相似的衣裳,重新登靴,最后从头到脚,再用熏炉熏过一遍,这才领着她继续前行,来到内殿,指着西壁道:“陛下之命,命你在此绘一金母元君图。”

金母元君便是西王母。

以西王母为核心的女神图,是道观当中常见的壁画内容。

这实是一个意外,竟会叫她来此作画。

絮雨在愣怔间,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此前在画学中,她曾听到些关于画院原院使因画作触怒皇帝而被杀的内幕。

院使就是奉命在紫云宫内作西王母图,不料,画完之后没多久,壁上西王母莫名七窍流血。

更要命的是,据说,西王母的形象是以已故昭德皇后为参照而作的。

发生这样的事,还想从皇帝手下活命,显然是不可能的。

絮雨回过神,迟疑了下,试探道:“可有入画之面容?”

宫监命她来。走到近畔一小阁内,轻轻地推开门,领她入内。

走入这间小阁,这宫监连脚步仿佛都变得虔诚起来,无声地走到一张画案之前,先是毕恭毕敬地朝着画案下跪叩首,命絮雨也照做。

跪拜完毕,宫监起身,小心翼翼地揭开蒙在其上的一张锦盖,用眼神示意她上前敬看。

絮雨目光落到案上,人便当场定住。

这是一副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画了,绢面微微泛黄,不但如此,从前大约也曾投过火炉,不但烧掉了角,还破出数个过火的洞。

画中人是对母女。

女子宫装,十分年轻,容貌极美,她靠坐在榻上,姿态闲逸,微微低头,含笑正看着她脚前的女童。女童三四岁的样子,梳双髻,穿齐胸的小襦裙,背一只贴金箔的锦绣小口袋。她蹲在母亲身前,正在摸着地上一只波斯白猫。

画面毁损已非常严重,但依然还是能够看得出来,作画之人观察极是细致,精描细绘,用笔费心。画中,宫装美人眉目间的温柔和小女孩那欢喜的神情无不栩栩,不但如此,连一根头发丝都表现得细致入微。

她双目定定望着案上这一副残破的观猫图,一动不动,连身边那宫监何时退出都无知无觉,直到耳中蓦然传入一道阴森森的冰冷之声:“你哭什么?”

她这才发觉,她是在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