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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又一次地黑了下来。

一阵由远及近的来自夹城方向的步辇之声响起在了通往废宫的荒道之上。

步足声和坐辇平稳落地的声音传入门内,惊动了那正倦倒在囚门之后的人。

太子本已虚弱得连眼都睁不开了,此刻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人飞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手脚并用地扑到门后,接着,用尽全力,啪啪地拍打着门,不断乞求开门,叫他见上一面。

门外始终静默无声,无人上前开门。

慢慢地,那手无力地沿着冷硬的门滑落了下去。他蜷着身体趴跪在门后,仿佛已然死去。然而,在一动不动间,肩背忽然又抽动了起来。

太子似哭似笑地抬起头,朝外发出了一道凄鸣之声。

“陛下!阿耶!我知道你就在外面!可是你为什么不说话?儿落到今日地步,固然是儿自己该死,被人蛊惑,行差踏错,做出了如此大逆之事。儿更知阿耶你也曾一再给儿机会。可是阿耶!你扪心自问,你真就没有半分错吗?你从来就对我不满意。在你登基之后,为了稳住柳策业那些你仍需借力的人,你还是毫不犹豫就将儿立作了太子!从阿耶你封我当太子的第一天起,便就做好将来废我的打算了吧?既立又废,阿耶你欲置儿于何地?和逼儿去死有何分别?和你的江山相比,儿在你的眼里,不过就是一件用具……”

门外,依旧是缄默。

“可是她却又不一样了!你宠爱那个女人,连她生的女儿,在你的眼里,也是胜过了一切。你偏爱她!她无论做什么事,在阿耶你这里,全是好的!连她无理吵闹,故意把阿耶你最喜欢的玉杯摔碎了,阿耶你都不怪,你竟还叫人再去找玉器来,只因她喜欢听那碎裂的声音!我记得清清楚楚!”

应是被回忆触动,太子哽咽,低低的哭声从门后传出。

“你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应该就是那个女人不曾给你生个儿子,是吧?倘若你有个她生的儿子,儿我便将更是一文不值了……不不!”

他的语调忽然变得激动,语无伦次起来。

“我知道!即便没有儿子,有了她,也是一样的!从她回来后,阿耶你整日想的最多的,就是如何除掉我这个太子,为她母亲复仇,好叫她高兴,也更方便你把她立作女太子,把天下也都给她…是不是……”

“这么多年来,我也努力地试过,想做一个能叫阿耶你满意的太子,改变阿耶你对我的想法。可是我无论怎么做,威胁都不会消除的。我的身上带着罪。就因为那个死了的女人,在阿耶你的眼里,我也是个罪人了,我的罪,永远都洗脱不掉。从前你只是在容忍,如今利用完了,我,还有我的舅父,他们一个一个,都应该去死了,去替那个女人陪葬……”

太子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里,门后又发出一阵砰砰的皮肉碰击地面的声,是他用力在叩首。

“阿耶,纵然你不杀儿子,儿子也知是活不了了。之所以没有和舅父他们一道立刻去死,就是还有最后一个心愿。儿子求你,叫我姨母得个好死。她固然罪孽深重,只是我从小到大,却只有她对我好。她便如同我的亲母。这些年来,阿耶你对她不闻不问,她名为皇后,实则不得半点尊严,日日夜夜,皆是活在惊惧和恐怖当中,她早就生不如死了!从前她不过寄生于柳家,如今事已至此,儿知阿耶是绝不容她再活于世上了。但是儿求阿耶,可怜可怜儿子,叫她得个好死罢!她是唯一对儿子好过的人!儿子愿意死后永堕阿鼻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或是最后落入畜道,也是心甘情愿,以此来为姨母赎些罪孽。还有,还有那位卫家的茵娘……儿也不知她如今怎样了,是死是活。倘她还在,求阿耶也一并赦她罪吧……”

“阿耶,对儿子最后再开开恩,好叫儿子去得也能安心一些——”

太子的声音戛然而断,接着,砰的一声,门后发出一道巨响,似有人头似的血肉之物笔直撞了上来,那力道是如此大,震得门外铜锈斑斑的两只铺首微微抖动,上方的屋瓦缝隙间,簌簌地掉落下了一簇簇的泥沙。

门后沉寂了下去。

血从两道门的缝隙里缓缓地渗出,一直流到了门外的石础之前。

絮雨沿着湮没在野草丛里的汉宫古道,返往她来的夹城。

在她的脚下,此刻正踏行着的弃道,曾经或便是汉帝和后妃们晨昏行走过的宫道,至今,在路边那些随处可见的爬满青苔的龟裂方砖之上,还是能辨到“长乐”、“未央”的漫漶的字样。

宫卫开启小门。她转入夹城,将废宫完全地抛在了身后,慢慢地走在这条由皇城墙和宫墙围成的昏暗而狭长的夹道里。

宫人在后远远地随着,她的身旁,只有老宫监默默伴行。

终于,走完了这一条夹城道,在即将就要进入皇宫之时,她停了步,转头望向赵中芳,点了点头。

赵中芳跪了下去,朝她用力地磕了一个头,接着,他爬了起来,招手召来一名宫监,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宫监得命,匆匆离去。

紫云宫外甬道和宫阶上的斑斑血迹已被清洗得干干净净,看不出半点残余的痕迹了。

絮雨在殿顶那一排脊兽的俯视之下,从旁经过,来到了用作皇帝临时起居的清心阁。

寝阁内只燃了二三盏照夜的烛。皇帝卧在睡床上,双目紧闭。暗淡的光照里,他的面色灰败而憔悴。

从七星殿回来后,他支撑不住,倒了下去,被太医救醒之后,便不能如常那般视物了,眼前气色昏朦,如若青山笼雾。

据太医之言,此为青风内障。此症往往是因人年纪老迈而心绪过激导致,时日长久,或将变作青盲。

到了那时,便将彻底失光。

絮雨坐到床畔,手从衾边握住了皇帝一只盖着被也仍发冷的手,用自己的体温去暖。

“他如何了。”

良久,就在絮雨以为皇帝仍昏睡未醒之时,听到他微声问了一句。

她的眼前浮现出那血滩自门缝内缓缓流出的一幕。沿着榻沿跪了下去。

皇帝双目依旧未睁,神色也是十分平静。只在半晌过后,脸微微地向着烛火越发照不到的床壁内侧转了些过去。

“你起来。和你无关。都是阿耶自己该当的报应。”皇帝哑着声,说道。

絮雨垂首。

“他喊着要见朕,还说了什么。”片刻之后,皇帝又带着疲倦地低低问了一句。

此时老宫监上前俯身,凑到皇帝耳边,低声言语了几句。

皇帝起初一动也不动,慢慢地,絮雨感到他被下的那只手颤抖着,仿佛摸索着什么。她便将自己的手伸去。那一只曾也力握千钧、而今却变得指如枯枝的大手,一抓到她柔软的手,便紧紧地握住了。

“朕对不起你,委屈你了……朕更对不住你的阿娘……”

皇帝喃喃地道。

昏光映照,絮雨看到他的眼角烁着一点混浊的水光。

“阿耶,我没有委屈。阿娘若是有灵,我知道,她也愿意。”

絮雨应道。

她曾也一遍遍幻想,到了那一日,她要将那仇人千刀万剐,投入蛇蝎之洞,令遭受万虫啃噬的痛苦,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然而,便是真将那始作俑者千刀万剐,投蛇蝎窟,叫其生不如死,又能如何。

人不自渡,则心中的伤痛,又怎么可能会因如此的报复,而得到半分的消解。

更何况,倘若这是唯一一件还能叫眼前这个心力交瘁的人得到些许宽慰的事,她可以做。她相信,阿娘也会愿意的。

皇帝再也没有发声了。闭着眼,只是更紧地握着她的手。

昏烛静静地燃着,寸寸变短。远处的宫漏报过了三更。皇帝在药力和病瘁的双重作用之下,再次昏睡了过去。

絮雨一直这样伴着他。老宫监上来,轻声叫她去歇。说这里有他照看。她望着昏睡中的皇帝的脸,摇头。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赵中芳立刻走了出去。很快,他匆匆却又蹑足地回来了,停在门口,面露几分焦急之色地望向絮雨。

絮雨轻轻脱出自己的手,掖好被,走了出来。

那边刚传来一个消息。

昨夜太子发动宫变,太皇太后命人将皇后柳氏羁住了,送到德安宫中看住,等待皇帝发落。

就在方才,宫监奉命送去鸩酒之时,皇后柳氏竟趁周围之人不备,夺了一把刀,抵在太皇太后的咽喉之上,要求面见皇帝。

“此刻人在哪里?”絮雨问道。

“说她已挟持太皇太后入了紫云宫,此刻人被拦截,她退入西殿,正在对峙当中。”

絮雨匆匆赶往紫云宫。

西殿的门外,已围满了宫卫,里面发出阵阵喊声:“陛下!陛下!我知道你在听!他们拦着,不叫妾见你!求你了,见妾一面!就只一面便可!求你了!”

负责今夜紫云宫宿卫的一名禁军将军看到絮雨到来,急忙领着侍卫下跪,惶恐告罪,说太皇太后年纪老迈,万一皇后发狂真的伤她性命,故不敢逼得太近。

絮雨入内。

在西殿口,小柳氏一臂屈扣住太皇太后的脖颈,另手握刀,刀刃向着她的脖颈,朝正殿的方向,正在嘶声力竭地大声喊叫着。她的发髻散乱,脸色青白,目光狂乱。那被她掐控脖颈的太皇太后则是双眼翻白,张着口,艰难地喘息着,模样极其虚弱。当看到絮雨从西殿的入口处步入,小柳氏蓦然止声,睁大眼盯她片刻,脸上随即露出极度恨恶的表情。

“是你!你来做什么?滚出去!我要见陛下!你再不走!我便杀了这个老东西!”

她咬牙切齿,发狠之间,手抖了一下,刀刃擦过太皇太后的脖颈,一道血痕冒了出来。

老妪摇摇欲坠,几名跟来的德安宫的人发出惊声尖叫,惊恐地朝着絮雨扑来,下跪磕头,恳求她勿迫柳后太甚。

絮雨停步不再前行,只看着小柳氏道:“陛下不在这里,你竟不知?昨夜太子作乱,陛下早就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