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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家二郎,听我一句劝,这就回头。回头了,从前如何,往后还是如何,陛下仁慈,不会和你计较你犯下的事。”

裴萧元立了片刻,抬臂搭手在刀刃之上,将刀从自己的颈上推开。接着,迈步向着那敞开的宫门行去。

韩克让霍然转头,双目死死盯着他的背影。

“你会后悔的。”

他咬牙说道,声音带着几分压抑的威胁之感,又似隐含恐惧。

然而那道背影未再停顿。

裴萧元登上宫阶,走入宫门,沿熟悉的外殿,穿行在道道如从天悬落的帷帐间,经过那一面槅子门,终于,走到了那个地方。

条条儿臂粗的巨烛灼灼耀燃,将整座大殿映得煊亮无比。皇帝身着一袭宽松的燕居常袍,腰带也未束缚,人靠坐在一张阔榻之上。他微微阖垂眼皮,聆听赵中芳所发的声音。赵中芳跪坐榻前御案之侧,正恭捧奏章,逐一念过。

“……钦州地震。户部员外郎崔宁及宣慰使兰泰上表合奏,二人已于十日前抵达,奉命慰民,并存恤所损之家共计千余户口。至上表日,灾民大半已得安置……”

“御史中丞李坦上奏,西平郡王剑南节度使宇文守仁世代忠勋,累计前功。守仁更得授方隅,所寄殊重。其子年初入京,本为贺圣人万寿,今万寿暂悬,守仁自言神弱体衰,遍视左右,难寻可倚重者,亟盼世子归家。奏请陛下,宜早日令世子出京尽孝,以安臣下之心……”

老宫监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直,却在这座高旷的殿堂顶角里发着回声,余音微微绕梁。忽然他看到静静立在内殿口的那道身影,一顿,声缓缓放低,那殿梁的回声随之渐息,直至悄绝。

皇帝起初一动不动,也未催促。片刻后,待声音完全停止,他问:“怎不念了?”

“是有人到了吗?”他轻声问。

赵中芳慢慢合了奏章,俯伏叩首,低声应是。

皇帝静默了片刻,抬起了头,睁眼。

“既来了,便进来,还站外头作甚?”他的语调听起来,如一老父,责备一个不懂事的亲宠之子。

裴萧元迈步走了进去,行到榻前,如常行叩首之礼,口称拜见。

皇帝面露微笑,目光循着声响落到他的身上。灯火映照,双目透着慈色。

“怎样,近来休息得可好?”他叫裴萧元平身。

“朕这两日正在想,万寿停悬,陆吾司暂无要事,你再留任,于你能力,也是委屈。正好,中书行台之下,缺一侍郎。朕想着,你年纪虽轻,但文武双全,学识不俗,又功勋累身,担此职位,颇为合适。你意下如何?”

不待裴萧元应,皇帝又如此接着说道,说完,便静静等待回复。

侍郎官位虽也四品,与他此前得授的中郎将无二,但实际,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中郎将不过武职,而中书行台却辅佐天子朝政,是掌议政务的枢机之所,朝堂真正的权力中心。三十岁前能入其中,担任给事中或是舍人者,便属凤毛麟角。如今皇帝竟有意直接擢他为侍郎,而他的出身,又非科举,只是一名此前一直服役在边地的武将。

这实是极大的信任和恩宠,且寓意深长。如此年轻便入中枢,历练过后,将来比及朝宰,登上无数仕途中人梦寐以求的巅峰之位,也是顺理成章。

赵中芳屏住呼吸,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这个青年人,暗盼无限。

然而,这道身影却如石柱,无半点应当有的反应。

殿内一时不闻半点声息。

他身上沾积的雨雪之水受热渐化,沿着衣角凝成水滴,坠溅在他靴履所立的宫殿地面之上。

皇帝被这极轻的水滴之声惊动,侧耳听了几下,又转向赵中芳:“说外头下了雪?小儿郎身上可是湿了?先带他下去,换身干爽衣裳。”

“驸马请随老奴来。”赵中芳立刻来到裴萧元的身边。

裴萧元朝他拱手辞谢,随即再次转向皇帝,望着面前这一位看起来和家中寻常年迈亲长无二的人,缓声却清晰地道:“陛下,臣今夜前来,是有事问奏。”

“哦。”皇帝眼皮动了一下,“何事?”

“自臣入京以来,曾不止一次,听不同人向臣讲述了当年北渊之战的真相。臣愚昧,听得越多,越发不敢做出论断。陛下乃神人降世,能察知隐角霾尘,见世人之不见。因此事关系臣先父之节,八百战死将士之名,臣虽齑末之身,却也斗胆,求问陛下,当年那一战,真正推手之人,究竟是谁?先父和一同阵亡的八百将士,是功,是罪,朝廷是否应当给予一个说法?”

赵中芳虽知今夜不会善了,然而,当听到如此直白的话竟从这年轻人的口中道出,依旧惊骇得脸孔发白。他不顾腿脚不便,冲上去,一把拖住裴萧元,一边奋力朝外拽,一边怒斥:“驸马!你莫非是失心疯了?竟敢胡言乱语至此地步!还不快些退下,且去换了衣裳,想好了,再回来和陛下说话!”

裴萧元笔直而立,如松躯柏干,深深扎根于大殿地面,任赵中芳如何拽扯,也是纹丝不动。

“来人!”

赵中芳朝外唤叫。很快,外殿奔入七八个身强力健的侍从。

“将驸马请走!”赵中芳厉声喊。

“让他说!”皇帝忽然说道,语气平静。

“说话又死不了人,你怕什么?”

赵中芳一呆,随即便扑跪在了裴萧元的脚前。

“驸马,老奴求你了!求你退出去吧。你怎敢如此行事?你在犯逆天大罪——”

“出去。”

皇帝说道,语调平淡。

赵中芳一抖。

“全部出去。”皇帝再次说道。

赵中芳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带着人,退出了去。

皇帝双目凝望着对面那道模模糊糊的直立着的影。

“裴二,朕对你不好吗?”他继续微笑道。

“你私下处置韦居仁。他可是朝堂三品大员,宰臣次列,你说杀就杀,还给埋了,毁尸灭迹;你纵容阿史那杀朕的儿子,最后你还徇私,没把他射死,放走了人!是你箭力不足以透背?朕不信。你知道他活着逃走,都干了些什么吗?不但北境,就连好不容易才镇服的西蕃,大约也又要乱了!”

“你背着朕,干下如此多的胆大妄为之事,朕都不和你计较!”

“不但如此,朕把朕的娇女也嫁了你。除了这个天下,朕不能给你,朕自问对你已是极大宠爱。朕的两个亲儿子,何曾有过如何待遇?你为何还是不知满足,竟敢来朕的面前,问出这样的话。”

“道你一句恃宠而骄,不知天高地厚,不过分吧?”

至此,皇帝面上的笑容彻底消失。

他寒了面,冷冷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