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chapter 03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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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钟且惠乖巧地低头,手指紧紧捏着杯子,“幼圆已经帮了我很多,谢谢伯母。”
上午九点,她离开冯家,车子驶离这座宅子时,且惠回头看了一眼。
树木掩盖下,冯家的园子也不怎么高大,但胜在气势巍峨,两洞朱门便叫人望尘莫及。
其实拮据的生活带给她的痛苦很有限。
真正摧毁人意志的,是过去她所体验的、世人难以企及的富贵,和被养得过分高的眼界不允许她平庸,但手头上这点可怜的资源,却只够支撑她勉强度日的。
每一天,且惠都在这样极大的矛盾里自我消耗,受尽了认知和经济的落差带来的委屈。
就像她晚间无事时,随手点来照明的蟠花烛台,芯黑油尽了,心里的那把火也烧不灭。
司机送她到单元楼下。
门口的铁门已经生了锈,昨天下了点雨,打落一地的土腥气。
这是她外婆生前的财产,很小的一室一厅,只够一个单身姑娘住的。
来京市之前,董玉书就料到她会住不惯宿舍,提早给她备了钥匙。
且惠拿在手里,她不敢相信地问妈妈,“你一直留到现在吗?”
当初离开京市的时候凄凄凉凉,所有能变卖的家财通通都折了现,但还不够填窟窿的。
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收上几件,一家三口的行李归归拢,两只红色小皮箱就放下了。
他们从火车站出来,打车回弄堂里安顿下来,租了间阁楼住着。
钟清源在后面结车费,跟出租车司机讨价还价,说能不能抹掉两块零。
董玉书嫌汽油味难闻,手里捏着块帕子,捂了鼻子催促钟且惠,“快走呀小囡。”
且惠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漆皮珍妮鞋,说:“爸爸抱我,我怕弄脏鞋子。”
她知道以后再也穿不起了,仅剩的这一双要好好留着。哪怕是留个念想。
钟清源费了半天嘴皮子,好说歹说,最后也只少付了一块钱。
他喜滋滋的,跟占了多大便宜似的,抱起女儿就往里走。
董玉书剜了他一眼。她不明白人的变化怎么能这么大?
不过一夜之间,钟清源叱咤生意场的模样,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了,就像上辈子发生的事一样。
董玉书说:“是,我没有告诉过你爸爸,否则他一定拿去卖掉。这是外婆留给你的,要真是不习惯学校,就搬到那边去吧。不过,自己要注意安全。”
且惠下车跟司机道别,跟他说了句谢谢,转身走进老旧的楼道。
外婆的房子在二楼,高处电箱里裸露几根黄色的电线,把天空分隔成形状不一的片区,横铁窗户上生出蜘蛛网,灰白的墙面鼓一块、掉一块,轻轻一碰就往下掉白/粉末,四处是脏乱腐坏的气味。
且惠在这里住了两年,已经能做到对这些视而不见,习以为常地踩上台阶。
在她看来,这栋老式筒子楼再怎么破败,也比四个人挤一间寝室要好。
把衣服整理好花掉了二十分钟。
其实她每季的衣服非常少,但件件都是上乘货。
幼圆说她打那么多份工,也不见她怎么胡吃海塞,钱大半都花在穿上面了。
且惠去洗了个澡,换了件宽松的睡裙,湿漉着发尾,坐到桌边去温书。
在正式开始学习前,她习惯先列一个to do list,这样能更有效率。
早饭吃得有点撑,且惠直接略过了午餐这个环节,她一向吃得很少。
下午三四点,在她试图厘清破产程序中的别除权、撤销权、抵销权和取回权之间的区别和联系时,发现有水从门缝里灌进来。
她手里还抓着支笔,提了裙子急急忙忙出去看,是厨房的水管爆了。
而她一直坐在房间里,关着门,连一点声响都没听见。
且惠随手抓了块抹布,扶着桌板蹲下去,试图盖住正往外溢水的、破裂的管子。
她取下头上的皮筋扎在上面,固定好以后,打开门,跑到室外去找总闸。
刚好碰到邻家阿哥出门,他比且惠大几岁,是这里的租户,处理这种事比她有经验。
水会导电,吴小勇怕发生事故,先一步闭了电闸,再去把总阀门关上。
且惠长舒了口气,“谢谢你,小勇阿哥。”
“别客气。这种老房子最容易出问题了,你平时勤着检查还好,稍微不注意就会变成这样。”吴小勇站在门口,指了一下被水淹掉桌腿的茶几,“不过,你这怎么办啊,人都住不了。”
她环视一圈水漫金山的惨况,“没事。我自己想办法。”
吴小勇抬手看了眼表,“我不能帮你了,女朋友等着我去接她。”
“嗯,你去吧。”
且惠拧着一双眉头,叉腰站在门边看了很久,一声短叹后,重新扎好头发,拿起脸盆开始舀水。
反正她早已经习惯于独自应对各种事情。
冯幼圆进来时,就看见她一副下地插秧的架势,模样十分辛劳。
“怎么了这是?”她杵在门口没地落脚,左右看了看,“好好的家,成水帘洞了?”
“我家的水管老化了,刚才彻底罢了工。”且惠听出是她的声音,也没回头,“我最近真是有点倒霉。”
冯幼圆拿起电话拨号,对且惠说:“你快别弄了呀,看着好吓人。”
没多久,她就叫来了一个施工队,乌泱泱站满了狭窄的楼道。
且惠拿着脸盆,紧张地去看她,“他们不会拆了我家吧?”
“你有什么好让人家拆的?进屋,拿上东西跟我走,这儿就交给他们好了。”
满身疲惫和尘土的且惠只得点头,又把刚挂进柜子的衣服全取出来,装进行李箱里。
她用湿巾擦了擦脸,换了身出门的衣服,把书也塞进去时,听见冯幼圆嘱咐工人:“把这里的煤气管道、电线都检修一遍,不要留隐患,还有这家具、地板全换了。”
且惠心里暖暖地一酸,系好安全带:“幼圆,你怎么会来找我的?”
她打开食盒,“我们家厨子新做的点心,给你拿点尝尝。”
庄新华在前面发动车子,“怎么去了那么久啊!还拿上行李箱了呢。”
幼圆把漏水的事说了。
她诶一声,“且惠先去你那里住两天,行吧?”
“没问题,尽管住。”
他们在万和酒店门口下车,庄新华熟门熟路的,把车钥匙扔给泊车小哥。
冯幼圆接了电话,要去和另一帮姐们儿下午茶,让他们两个进去。
且惠点头,“你快去,我自己能行。”
庄公子长期在这里包了间庭院套房,每次和他那帮哥们儿鬼混到半夜,回家怕吃排头,他就会在这里住。
他推着行李箱往里走,碰巧,呼啦出来一大队人,各个西装笔挺,应该是来参会的。
作为标杆级的接待宾馆,这里守备森严,常年召开各项重要会议。
眼看为首的那两个说着话,没长眼。
他们就要挨上钟且惠时,庄新华伸手一捞,把她拉到了自己身边。
且惠穿着平底鞋,这个身高正好够被他单手夹在胸前。
她被他的突如其来吓到,惊惑地抬头:“干嘛?”
庄新华往侧前方卯嘴:“他们差点撞到你,想什么呢?这都没看见啊?”
她正想回嘴说就是没看见,但一撇头,看见一个衬衫西裤的年轻人,步履沉着地从电梯里走出来。
他身材极板正,人群之中,峻拔如青山。
沈宗良的袖子挽到小臂上,白扣牢牢系着,衣服裤子的料子都考究,胸前妥帖挂了一枚列席证,掌心里握着手机,唇角噙着不冷不热的笑,在明亮宽敞的大厅里十分打眼。
门外天色新蓝,柔和的微风拂过湖面,引得几丛芰荷轻轻摆动。
钟且惠始终记得这一天,在离开四九城很久之后,却不为沈宗良的端雅贵重。
她只是跑神地想:今天的天气怎么好成这样?
以致于后来,秋初温和的风吹在脸上,她总是想到他。
在晴朗的日头下漫无目的地走着,仍然想到他。
每一个思绪离题万里的瞬间,还是想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