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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玉书在京里住了两夜。

在那天之后,她再没有提过沈宗良,是觉得心中有愧。

且惠看出妈妈的心思,一直把话题往别的事情上引,不至于叫长辈太难堪了。这是她们母女一贯的默契。她从不指望妈妈能道歉,能够平心静气地说话,就是消了气。

在机场送完妈妈,且惠按着从幼圆那里问来的地址,打车到了沈夫人的住处。

她在大门口停了一会儿,远眺着温柔壮阔的青山,隐隐能听见林间溪流的潺潺声,时间在这里都变得模糊了。

且惠想起沈宗良过去的喟叹。他说,所谓人各有命,老爷子住在这么个得天独厚的地方,也不见多长寿,还是早早地撒手去了,姚小姐更是性格强硬,没被草木峥嵘滋养出半点柔婉。

他对人对事,总是有意想不到的见解,且惠很喜欢听他讲话。

来开门的是王姨,她看见是且惠,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客气地笑:“钟小姐。”

“请问您家夫人在吗?”且惠开门见山地说:“我有点事情,需要当面和她说。”

王姨愣了下,点点头,“在的,在院子里喝茶,你跟我来。”

到了那扇花纹精巧的石门前,她回头说:“你稍等,我先去问问夫人。”

且惠说:“没事,我就在这里等。”

她仔细打量这扇洞门,刻的是寓意万代长春的葫芦纹样,看起来花了不少心思。

她在心里嗤了一声,连这点细枝末节都精雕细琢的人家,的确是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出半点差错,也不会允许因为他的失误或放纵,导致阶级滑落甚至更严重的后果。

姚梦没想到她会来,捏着茶杯的指骨紧了紧,“怕什么,让她进来。”

她望过来一眼,看见一个沉静柔和的小姑娘站在洞门外,手收拢在小腹上,连站姿都是规规矩矩的。

王姨带了她过来,又识趣地下去,不敢在旁边听。

她温柔出声:“我是钟且惠,伯母您好。”

姚梦不肯领,挑起细腻的眼皮说:“你好像不该叫我伯母,辈分乱了。”

她说的也没错,按理说,姚梦该是她爷爷那辈的。只不过她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她是觉得自己不配这么叫她。

这没什么,且惠不在乎这些。

她又换了个称呼,“沈夫人。”

那边才点了一下座椅,“坐吧。”

姚梦喝了口茶,一副看透了她的表情,“你是来觉得你妈妈开的条件不够,来加码的?”

“不,我妈妈完全能代表我,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现在,我是来和沈夫人银货两讫的。”

在姚梦惊疑不定的目光里,且惠把包里的录音笔握紧了,摁下了开机键。

她垂着眼眸,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告诉您的是,从一开始,我接近您的儿子,就是带着目的性的。就算不能去留学,弄点钱也不错。对于我的家庭状况,您很清楚,有这样的想法,不奇怪吧?”

姚梦轻蔑地笑了一声,“不奇怪,你要没有想法才奇怪呢。”

“嗯,就是这样。不然他比我大那么多,有什么值得我费心思呢?”且惠努力维持着嘴角的笑容,十足小人得志的模样,“他也跟我说过,要送我去留学,但那个时候我想,他应该是试探我的,您知道,男人都喜欢搞这套的。我很高明地拒绝了,他因此更加爱我。”

姚梦听见这些腻腻歪歪的事就头疼。

她说:“你直接挑要紧的说,我很忙。”

且惠嗯了声,“本来我是想,等到明年一月份申学校的时候,再撒个娇让他帮忙的,哪知道在您这儿提,比哄他要省事多了。那我就直说了,学费麻烦您打到我卡里,到时候入学申请,也请您费心帮衬一下。”

“我问过了,你的成绩没问题,一封推荐信而已,完全不算事。当然了,我会给你安排一栋房子,让你像个大小姐一样,舒舒服服地读完。”姚梦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完的,说完还把杯盖扔在了桌上。

她蓦地笑了,“那就最好,没什么事的话,先走了。耽误了您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

说着,且惠摁下暂停键,把录音笔拿出来,放到了姚梦手上。

她仰头问:“这是什么东西?”

且惠转过身,连做了两个深呼吸,眼睛眨得很厉害,“我们刚才说的话,我全都录下来了,到时候您放给沈宗良听吧,这样您就没有责任了,他对我......应该也不会再有留恋。”

捏着那只黑而细长的笔,姚梦冷笑了声:“你不去做生意,那都可惜了。”

“告辞了。”

出园子的路很长,且惠一开始还能勉强维持正常的步子,到后来越来越乱,几乎是凭本能在林子里浑钻。好不容易出了大门,等听见身后咔哒一声,她才紧走了十来步,步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扎得她鲜血淋漓。

到实在走不动了,才扶着布满青苔的石墙蹲下来,放声大哭。

在这个谁都占着理的无解命题里,且惠把全部的错处都包揽下来,解开了这道世纪难题。总要有人担下这个错处的,那就她来吧,何况这段感情也是由她开始,原本就是她的错。

这下妈妈满意了,将来沈宗良想起她也只会满脸鄙夷,不至于影响了他和新婚妻子的感情,沈夫人更是高兴。

妈妈那天说了很多不中听的昏话,但有一句非常对。

是啊,迟早会分开的,她要在沈宗良心里那么好做什么?是想着虽然自己不在了,还要处处把人家的太太比下去,做一轮无可比拟的白月光吗?

今后沈宗良过得愤懑难平,她又能得到什么实惠呢?

这么说起来,她是做了一件绝对正确的事情,做了对的选择应该要笑的。

但是心里真的太苦了,且惠实在笑不出,扯了半天嘴角,也只化作一个难看的哭相。

山腰上气温低,当头明媚的阳光里,照出一阵寒风。

且惠的手撑在墙上,迎着风弯腰打了个摆子,从头冷到脚了。

她想起那天在西平巷,他问她要不要去牛津,那时候是怎么想的?

且惠想,哪怕分手,她也不可以被沈宗良看不起。

但现在她亲手毁了这一切。

她把所有的委屈都吞下,把那份不值钱的清高摔进泥泞里,再爬起来时,连她都不认识自己是谁了。她成了另一个钟且惠,一个手段高明,带着目的勾引他的女人。

和沈夫人说话时,且惠拼尽了一身的力气,演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舌头上轧满了谎言的玻璃渣,血和水一起咽下去,才能说出那些伤人透顶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