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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皇宫都是静悄悄的, 宫人如同一缕缕幽魂一样穿梭在这座庞然巍峨的宫宇中,他们像是不用呼吸似地,连衣物摩挲的声音都听不见。

“九殿下……殿下!您慢点儿!”满脸褶子的老宦官瑞喜迈着小碎步跟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奔跑着, 风吹起了悬在廊下的白纱,幽然而舞, 无端便生出了些森森的鬼气, 叫人心底发毛。

老宦官见九殿下实在是跑得太快,想要伸手去拦, 却又不敢伸这个手。九殿下再小也是殿下, 他今日敢伸这出这双手,太子殿下绝不会饶了他。

很快九殿下就跑不动了,从凤鸾宫一路跑到最西边的太极殿对他这个岁数来说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他靠在柱子上歇了会儿,有些恼怒地说:“不许追我了!”

瑞喜也跟着停了下来, 一边喘气一边努力露出了一张讨好的笑脸:“殿下, 您就不要再往里头去了……圣上圣体未愈,万一惊扰了圣上, 怪罪下来可怎生是好?”

九殿下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口中却毫不犹豫地道:“不, 我就是要去看看父皇。”

瑞喜满头都是汗, 他看向宫道两侧如木偶一般侍立的侍卫,气不打一处来——他们都是死的吗?但凡他们上前搭个台子说上两句, 他也好顺势劝着九殿下回去啊!

当今圣上说是龙体未愈,可谁不知道是因为太子的缘故呢?想到这半年的日月变色, 满城挂素, 瑞喜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殿下是太子殿下的亲弟弟, 又素来得太子殿下宠爱,自然不会有什么大事,顶多就是被太子殿下训斥几句,可是他……

哎!

“九殿下,您等等老奴——!”

……

九皇子姬未湫看了一眼周围的侍卫,他们都穿着一身黑甲,黑甲被日光一照,反而映射出凛凛的寒光来,他们不言不动地站在那儿,就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肃杀之气。这些人和宫中平时见过的侍卫都不一样,他知道他们是他哥哥的私卫,要是他们真的上前拦他,他还真不敢往里头冲——他们是真的会动手杀人的。

姬未湫很快就找到了太极殿的主殿,宫中布置都差不多,去了哪一处宫宇,找最高的那一处准就是主殿,主殿的大门紧紧闭着,饶是如此,也阻挡不了从里头飘来的沉郁气息。

该不会是太极殿的宫人不用心伺候吧?

“瑞喜,把门打开。”姬未湫看着堪称巍峨的殿门,实在是有心无力。这太极殿本来就是御用的宫殿之一,父皇这几年尚道,又将太极殿重新整修了好几遍,这殿门据说是从岭南那儿寻到的木头,叫做千金木,沉重无比,他母后宫中也有一座父皇赏赐下来的千金木屏风,每次都要七八个大力太监一块抬才抬得动。

瑞喜那老脸上满是苦色:“殿下,咱们还是回去吧。”

“不好。”姬未湫道:“瑞喜,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瑞喜只好上前用力将大门往内推去,大门设置有暗轨,饶是如此,瑞喜也憋得脸都红了。大门一开,还未看清里头,便有一股浓重的味道扑面而来,是浓郁的香料混合着苦涩的药味儿,姬未湫抽了抽鼻子,只觉得这味道好生难闻,不知道是他闻错了,他总觉得这味道里还混杂着一点臭气和油的味道。

再一看殿内,姬未湫跨进门槛的腿都僵住了。

他是第一次来太极殿,不知道太极殿的氛围原来是这么恐怖。太极殿中是极为空旷的,每隔几步悬着纯白色的纱幔,这纱幔极为轻薄,可架不住层层叠叠,十几宫人的身影在重重纱幔后影现,也是一水儿的白,根本看不真切,如同一缕缕幽魂藏于幕后,若隐若现。

姬未湫咬了一下嘴唇,想到父皇在里面,大着胆子钻进了帘子,一迭声地叫着:“父皇——!父皇——!小九来了!”

宫人静立两侧,不动不言,如同一尊尊玉像一般。

一进帘幔,那股气味就越发明显了,姬未湫没有太多的犹豫,宫中格局大多一致,他闭着眼睛都能寻到,他眼睛一闭心一横,撞进了重重轻纱之中,不过十几步路,于他而言就像是顷刻之间,下一瞬间,一个如同厉鬼的老叟闯进了他的视线之中。

姬未湫僵住了,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床上的老叟,他骨瘦如柴,脸颊凹陷,嘴唇向内翻卷着,脸皮撘拢了下来,像是一个套着过大的人皮的骷髅,唯有一双眼睛高高地凸出来,浑浊充满了血丝,一点神光也无,乍一看就像是一个死人的眼睛。

父皇怎么变成了这样?!不过是半年罢了!

他记忆中的父皇是沉稳持重的,龙眉凤目,就算是年过四十,依旧是风度翩翩,与他说话时总是笑吟吟的,温和的哄着他,哪怕后来……那也瞧着不算是太难看,如今怎么不过是半年不见,他的父皇就变成了这样!

龙床上的圣上眼睛艰难地转了一下,紧接着他眼中迸发出了狂喜之色,喉间嗬嗬有声,破碎不堪的音符最终挤成了几个字:“小九……小九!你、你来!”

姬未湫迟疑了一瞬,缓步上前,他握住了圣上的手,小声道:“父皇……父皇你这是怎么了?哥哥说你病了,一直不许我来看你……父皇,你好些了吗?”

圣上用力抓紧了姬未湫的手,“孽、孽障……好……”

或许是终于发出了声音,他的话语也变得顺遂了一些,他死死地盯着姬未湫,面容扭曲如恶鬼,仿佛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他深深憎恶的那个人,姬未湫被看得有些心慌,小心翼翼地又叫了一声:“父皇?”

圣上眼中闪现出一抹疯狂之色,他陡然大笑了起来,伴随着咳嗽声,圣上面色凄厉,握住他的手腕用力的拉扯着,疼痛让姬未湫皱起了脸,忽地只觉得有一个软软的东西被塞进了他的衣袖中——好像是个布团。

圣上沙哑的声音就像是从地府爬上来的厉鬼:“好孩子……小九……等你大了……”

忽然之间,两侧的宫女动了起来,她们握住圣上如柴的右手强行扯下,绣着《老子得道图》的帘幔落了下来,宫女的声音就像是冰晶一般:“圣上病中糊涂,小殿下莫要靠近,免得为圣上所伤。”

帘幔内,另一个宫女道:“圣上还请歇息。”

圣上愤怒地吼叫着,但是那叫声到了一半便嘎然而止,他安静地躺着,宛若死了一般。

一名宫女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姬未湫面前,她躬身屈膝道:“奴婢送殿下。”

姬未湫看了看那纱幔,犹豫了一瞬,终于还是点了点头。那宫女俯身将姬未湫抱起,缓步而行,他察觉到宫女身上是温热的,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活人还好,是活人。

他差点以为整个太极殿没有一个活人了。

风吹帘幔,露出了一副极为繁琐的壁画,太极殿一向是圣上修行之处,除却几位仙人外闲人免入,姬未湫从未来此,便也从未见过这张画。帘幔落下,那惊鸿一瞥让姬未湫开口道:“停下。”

宫女脚步应声而停,姬未湫坐在她的臂上,指着前头的帘幔道:“揭开,我看看。”

两侧如木偶一般的宫人动了起来,将那帘幔向两侧挑开,如此那张壁画才彻底显露在了姬未湫面前。

画中男女皆穿着暴露,壁画正中是一个穿着道袍的青年,恣意潇洒的坐在莲花座中,三四仙妃环绕,或依偎或跪拜,最引人瞩目的是青年膝上伏着的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子,头戴凤钗,身着霓裳羽衣,双目满是痴恋抬头仰望着那个男子。

再往外看去,便是数十仙翁神女,或手持鲜花,或手持蟠桃仙酿,做敬献之状,几十仙童于其中奔跑,或玩或闹,热闹非常,再往外便是天兵天将,皆作拱卫之状。

最下方则是三个大字:《登仙图》。

这一幅画人物之丰富,神态之生动叫人眼花缭乱,姬未湫看了许久,才算是粗略的看了一遍,他越看越觉得眼熟,尤其是画中央那男子……姬未湫又认真看了看那金发碧眼的仙妃,陡然明白过来这是什么。

“殿下。”宫女冷冷的声音陡然传来,姬未湫低头看去,便见宫女一双黝黑无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殿下,可赏完了吗?太极宫乃圣上养病之所,为防殿下沾了病气,还请殿下切莫久留。”

姬未湫小脸上满是惊喜:“这张画好好看,我要再看一会儿!”

“殿下。”宫女又低低唤了一声。

姬未湫又看了几眼,这才与宫女道:“走吧……哼,下次我让哥哥带我来看。”

宫女静默不言,只将抱出了太极殿,直到了殿门外,焦急等待着的瑞喜才把姬未湫一把接了过去,宫女一板一眼地道:“小殿下年幼,瑞喜公公要仔细看护着才好,怎能让小殿下来此?”

瑞喜又是道歉又是道谢,宫女头也不回地进去了,沉重的殿门再度闭合,瑞喜这才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哎呦我的小殿下,您可别乱跑了!这要是让太子殿下知道了可不得了!”

姬未湫抿了抿嘴唇:“我要见哥哥!”

瑞喜为难地说:“殿下,这……太子殿下国务繁重,恐怕没有时间……”

“我不管,我要见哥哥!”姬未湫道:“你要拦着我不让我见哥哥吗?!”

“老奴不敢!老奴不敢!”

瑞喜无法,只得带着姬未湫往长宸宫去。姬未湫乖乖地坐在瑞喜臂上,他也是实在跑不动了。不多时,长宸宫就到了,宫人见他来,也不敢阻拦,一层层通报进去,很快他哥哥的贴身太监庆喜公公就迎了出来,满脸都是和气的笑,他对着姬未湫行了个礼:“小殿下来了?殿下正在等您呢!”

姬未湫这才下了地,庆喜公公一手微抬,姬未湫想也不想就伸手牵住了他的手,叽叽喳喳与他说话,“多谢庆喜公公!庆喜公公,今天哥哥忙不忙呀?这几天好冷呀,公公要记得穿护膝,喝点姜汤呢!”

庆喜公公听到小殿下还记得他的老伤,更是眉开眼笑:“多谢小殿下关心!老奴好着呢!老奴领小殿下去。”

等进了正殿,庆喜公公这才松了手,与姬未湫道:“小殿下,殿下正在等您呢,快进去吧!”

姬未湫随意点了点头,快步进了去。

一入殿中,便见一个削瘦颀长的背影临窗而立,他听见声响回头来看,那一眼从容闲适,清淡威仪,在这份气度之下,已经叫人无暇关注对方的容貌了。

旁人是唯恐冲撞,误了小命,低头还来不及,姬未湫虽然直直地看着他,张了张嘴,一时竟然也有些不敢出声,直至那人眉间微动,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张嘴叫人:“……哥哥。”

姬未湫行了个礼,见姬未溯颔首,这才敢迈着小短腿上前抓住了他略微显得有些冰凉的手,他的拇指上带着一只羊脂玉的扳指,姬未溯的手也像是那羊脂玉一般,温润却冰凉,只有握得久了,才能从他这里沾染上一丝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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