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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有数家珍宝阁, 沈长白带他们来的又是最大的一间,除却各色珍玩外,果然还有不少西域来的宝物。

那些色泽艳丽许多、相较中原风格又有些奇异的饰物,还有嵌了大块或方形或圆形的绿松石、玛瑙等有些草原异族特色的屏风、灯笼, 长串的碧玉串……寻常人进来简直能晃花眼。

沈长白老毛病犯了, 又开始挑三拣四, 这个嫌成色不好那个挑剔花色不对,害的跟在身后趋奉的一贯能说会道的小二都忍不住开始抹汗。还是凌烛看他脸上笑都僵了,让他先退下, 手肘轻轻一顶沈长白:“何必难为人呢?”

小二如释重负退下,围在其他人周围献殷勤。

沈长白啧一声,“就你喜欢装好人。”也不打算把那人叫回来,筒着手东看西看,就见一旁姜遗光同样兴致缺缺的模样。

他倒没挑剔, 但不管看什么都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一看就知道这家没什么能看得上眼的。

“别说我,他不也是?”沈长白一努嘴。

两人正说话,姜遗光忽然指着一样东西对小二说:“劳驾, 把那个给我看看。”

凌烛和沈长白好奇地拐过去一看, 立即神色微变。

一排镶金边的唐卡,浓丽鲜艳, 上绘庄严佛像、或有千手观音,或是怒目金刚,金光耀耀, 光华威严。

陛下虽行禁佛之举, 却也没一口气赶尽杀绝,只打算徐徐图之。像佛珠、木鱼、淄衣这一类并不禁售。只是城中寺庙少了许多, 剩下的又被朝廷慢慢接手管辖,而各大书肆渐渐减少了印刷佛经的量。

这对商人来说是好事,市面上的货少了,他们能卖的就贵了。唐卡本就因其制作工艺而极其昂贵,又因为稀少,更是卖出了天价。

姜遗光点名要的那个又不太一样,和其他两个一比,多了些温润的色泽。

拿在手中,轻轻一抚,微一嗅闻,姜遗光发觉其手感果然不太对劲。

不是普通的丝绢,是人皮。人皮要剥下作画还要保留颜色,必得经过药水炮制。这幅唐卡熏过香,可香味之下,隐隐带着死人身上才有的腥味。

人皮唐卡竟然流到了这里来。

沈长白向来不正经的神色略略严肃几分。这几天他也知道了姜遗光的为人,可真称得上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如果不是发现了什么,根本不会多看这东西一眼。

所以……这唐卡恐怕有问题。

他们立马想到了前两天看见的人皮唐卡。

见小二看他伸手触碰,有点着急又不敢说的样子,姜遗光便道:“这个我要了。”买下来就可以随意处置。

一排陈列的唐卡当中本就缺了一个,想必是刚刚有客人拿走还没来得及从库房里取出替换上去。他指名要的那块就在被取走的一张旁边。姜遗光便又指着缺了的那一块问:“这里原先放着的,也和我手里的一样吗?”

小二点头哈腰,道他们店里的每一幅唐卡都是不一样的图,被买走的那幅和他手里的不一样。

但一问价格,只有这俩要贵上许多。唐卡本就昂贵,这两幅更是直接翻了一番。

问起来小二也不清楚,只说这俩收来时就更贵些,据说是材质不太一样。

凌烛从姜遗光手里接过去,小心地托在手中看,轻轻触碰,也摸到了人皮的触感。

他面色更奇异。

京城里的各大商铺背后多少都有朝廷的影子,怎么会让人皮唐卡流到这里来?近卫们也没发现吗?

不过一想也是,负责做生意的金蟾卫未必知道如何分辨唐卡,采买的人估计看它价格昂贵就收了。这些东西才摆出来没多久,其他懂这方面的近卫也不会天天往珍宝阁这个地方跑。

说话间,又两幅唐卡从库房里被搬出来,两个伙计小心翼翼地托着托盘站在外边,等客人走了再赶紧把货补上。

凌烛忽然想到——上一个买走人皮唐卡的,恐怕就是他们刚刚看见的那位贵女。

那是谁?

皇宫里,三公主进了未央宫。

朝阳公主久病,其他人少不得来探望。三公主和朝阳关系不算特别亲近。她生得柔弱纤细,又是沉默的性子,和风风火火的朝阳公主总是说不到一处。

但不管怎样,宫里只有这么几位公主,身为姐妹,打断骨头连着筋,总是比旁人更亲近几分的。

下人通报后,三公主被引进了寝殿。朝阳公主靠坐在床头,长发未梳起,只松松挽了髻,面上施了些脂粉,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

三公主坐下就说明来意,她见姐姐身体不好,今天出去买了些小玩意儿来。

朝阳公主含笑收下。她今日兴致不错,三公主也高兴,让人一样样摆上来看看。

“这是从哪里来的?”朝阳公主指着被宫女小心地托捧着的一幅唐卡。上面画了千手观音,观音慈悲含笑,身后手臂招展如一轮大日映于其后,灿烂生辉。一摆出来,整间寝殿似乎都亮了几分。

三公主笑道,正是京中最大的珍宝阁里寻来的好东西,据说是西边传来的。

朝阳公主越看越喜欢,伸手摸了摸,让人摆在房间里。

礼物送出去就是开了个好头,姐妹二人相谈甚欢,等宫女再托了药来请朝阳公主喝药,三公主自觉告退。

离开前,她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似乎眼花了,她竟看到床上趴卧着一个大头娃娃?

再一看,又没了。原是桌上放着的一瓶花,错位间叫她看走了眼。

三公主失笑,只以为自己近来劳累才会眼花,回去可要好好休息。

常清园里又是不一样的光景。

姜遗光掏钱把那幅唐卡买下来,回去后就和近卫们说了。

这幅人皮唐卡立刻被近卫们收走。他们要去查珍宝阁是从哪儿收来的画,上面会不会带着什么诅咒,另一幅又被卖到了什么地方等等。

不过这些就和他们三人没什么关系了。姜遗光出的银子也在他回房后就补给了他,甚至还添了一百两。

他们又买了些年礼,按着帖子上的时间登上容家门。

容楚毅未归,只有容楚薇在。

因赐下爵位,容楚薇又得了县主封号,整座容府都重新修整过。门口立着挂白绸花的石狮子,大门重新上过朱漆,再上面就是御笔匾额,匾额边又垂着白布,示意府上正有丧事。

就这样也不能抵御闻着容家热度汹涌而来的人群。他们上门时门口那条巷子还有不少马车在,管家带着下人客客气气把人请走,帖子礼物什么都送回去,好说歹说总算把人请回去大半,巷子后头却还是源源不断有人来。

沈长白骑在马上,心里冷笑,不过一群逐臭之蝇罢了,见着谁家要起来就凑过来分一杯羹,丧期还强行上门,脸都不要了。

他又望一眼那块匾额,眯了眯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凌烛叫仆从穿过人群递了帖子到管家面前,送客的管家打开一见,连忙让人带他们走偏门进去。这大门口早就让人给堵了,他们现在要敢打开非得被人强闯进来不可。

少顷,他们终于见到了容楚薇。

容楚薇今年不过十四岁,还是个小女孩,一脸稚气。因在边关吹着风沙长大,肌肤微黑,容貌并不出众,但其说话做事很有条理。听说他们是义姐的故交,亲自在门边迎接,又把人请到正厅坐下喝茶说话,丝毫不见拘谨。

凌烛问起,她便说起了容楚岚临终前的一些事。

容楚岚是病死的——至少在她眼里是这样。

她不知道这位义姐做了什么,只知道她带人偷偷离开,没几天又悄悄回来,然后就下令可以出兵了。出兵后,那些将士都发现这场仗好打了很多,敌人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少了一大半,剩下那些吓破了胆,见着大梁军队就逃,所以很快就打了胜仗。

容楚岚回到月牙城后,又不见了好几天,不知道去了哪里。但是这次……容楚薇只等到了她的尸首。

她不知得了什么病,浑身是血躺在床上,边上有她的仆人看着。容楚薇让人喊大夫来,可大夫来了一看就说人已经不成了。

她当时就感觉天都塌了。

容楚薇扶棺进京的路上,一路走,一路想,想了很多很多。

她不知道容楚岚做了什么,跟着容楚岚的那几个武功高手也不说,只说容姑娘做了大事。她不太明白大梁官制,只知道这位义姐是大将军的女儿,做了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能得到什么奖赏。

但是人已经没了,再多奖赏也拿不到。

后来,她就得到了县主之位,从二品,等同郡王之女,

她明白,是义姐换来了她的县主位子。有县主傍身,可保她一世无忧。

现在再说起这些事,容楚薇已经哭不出来了。她只是很平静地说着边关发生的一切,她死去的家人,和认她为义妹又马上离去的姐姐。

月牙城风沙大,城外有成群的狼,他们出门都要带上弓箭和弯刀,以免被狼群叼走。月牙城也很贫苦,老天经常十天半个月不下雨,水也要省着用。那里的人都爱说爱笑,没有那么多规矩。

京城多大啊……又干净又漂亮,吃的饼子里不会掺着沙,出门就是宽阔的街道,外面没有狼,也不必出去打猎,不用担心蛮族人虎视眈眈。京城里的女子也美极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白皙又好看的女孩。

她在月牙城算是好看的,来到京城后,才发现自己什么也算不上。县主的吉服穿在身上,上面镶着金线和珍珠,她却浑身不自在。那些人盯着她用扇子遮住嘴发笑,就像在看一个笑话。

嫉妒、嘲讽、漠视、贪婪……容楚薇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她住在从未见过的漂亮的房子里,戴着她原来一辈子也见不到的昂贵的首饰,却每天都在想念那个小小的月牙城。

城外的风沙,夜里高悬的明月,都只能存在于梦中。

“姐姐还说,我在京中应该会遇到一位姓凌或姓姜的公子,就把这个东西给他们。”容楚薇平静地从荷包里取出一条手指长的竹筒,竹筒外用黄纸封了一圈,红线扎上。

“姐姐说的应该就是你们了。”容楚薇把东西递过去。

姐姐的故交和她一样好,不会和其他男人一样露出嫌弃的神情,还要自以为是装作君子一样凑上来。真以为她看不出来吗?

凌烛没伸手,而是以眼神示意姜遗光,后者旋即接过,收在自己暗袋中:“多谢。”

容楚薇露出个小小的笑:“不必客气。”

三人和一个小女孩也没什么好说的,送上礼物,回忆过容楚岚,说了些客套话就道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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