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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姜遗光准备跟着于家人走一趟, 闻人敏知机地笑道:“你且随他们去吧,我好不容易才出来,可不想再被拘着。”

说罢,她很是和善地问一个因婆婆被挤伤跑不掉凑近的妇人:“你们这儿附近可有什么庙?我得拜拜去去晦气, 之后再找间店住着。大姐要是能领路, 必有重谢。”

那妇人哪有不应的, 婆婆年纪大了跑不动,被人一撞一挤,可不就只剩倒地的份儿?开方抓药且不知要花多少钱, 媳妇正哭的不知如何是好呢,眼见的有捞油水的机会,怎会不愿?当下连连点头说好。

于家的管事阴阴瞥一眼,对着几个外乡人时又换上让人十分不舒服的笑,“几位, 请吧——”

傻子都看得出来于家不像这管事说的那么好,等他们一多半儿人确定去于家后,这位管事就忍不住摆姿态了。

几个入镜人没和他计较,随便吹捧几句就让他把于家的事交代了七七八八。

原来, 于家本家并不在本地, 是从南方搬过来的。于家在南方就是当地赫赫有名的望族,祖上出过好几个大官。一个进士便能叫乡里出钱建个牌坊, 于家所在的那个乡,文曲星牌坊满当当排了一条街。

不过后面于家应该为着什么事没落了下去。

光看这管事口口声声都是一百多年前、于家祖上等词就知道。真个儿发达的人家,谁整日把祖先的光鲜挂嘴边?却不是越落魄, 才越惦念着祖上那点荣耀, 时时刻刻念叨着,就指着这点东西来装点门面唬人了。

于家落魄还是兴旺和他们没关系, 那些自吹的话都被他们轻飘飘放过了,倒是有两点,叫他们很在意。

第一,据说于家过去数十年频频有人失踪。

从这管事和镇上其他人能看出于家人作风,无非骄横二字。骄横也有骄横的资本,于家世代都能出个人才。近几年却不知怎的,每一辈都有人消失,消失的还几乎都是那一辈最有出息的人物。再这么下去,于家不出这代就该衰落了。

简直就像……被什么诅咒了一般。

再有就是于家人非常崇敬的一位高人了。

这高人姓甚名谁一概不知,但凭这管事眼高于顶的样儿,对那高人却十分崇敬,又敬又怕的样儿。

他们略一打探,就听得那高人指点于家来北地寻求一片生机。所以本在南方的于家才舍了太平富贵,举家搬迁至此。

这就更是一桩怪事了。

寻常哪有因为一点事就叫一大家子人搬走的?不说富贵人家,就是普通老百姓,不是真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也绝不可能背井离乡。

听管事意思,他们这一支还不是分支,是于家本家,倒是分支留下了南方。

于家舍下放在南方的几百年传下来的祖业,所图只会更大。所谓高人究竟是谁?对于家人说了什么?为何会叫于家人这么信他的话?

那厢,闻人敏跟着妇人走了。

眼看他们确实不是妖邪鬼怪,出手大方,举止不凡,渐渐的也有跑掉的人回来看热闹。大庭广众下,不便说话,妇人就央一位大婶给叫了骡车把婆婆送回去,再请个大夫,又叫两架车送他们。一路上妇人掀开帘子指着,哪里有市集哪里有酒馆哪里有打铁的卖油的等等,途中买些吃食成衣。

煤山镇因着有这座矿山在还算繁华,上头又没人剥削,家家户户总有几个余钱,即便到了冬日也是热闹的。

看他们都不缺钱的样子,就送去了镇上最好的洛水楼,定好明天去乌坊。

哪知这些人在洛水楼根本顾不上休息,让人送吃送喝在房里略坐一会儿后他们便借口要睡觉,不叫小二打扰。

他们这一路大摇大摆没遮掩过行踪,就等着别人找上门来。

商量后,景嘉玉留在房间里应付可能会来的人。吕雪衣跟闻人敏则改头换面从窗户跳下去离开了。

按那妇人所说,他们本地人是不拜佛的,要烧香祈福求财求子等等,都只去镇中偏南的一座乌坊。

当他们问起乌坊是个什么地儿,那妇人就褪去了懦弱之色,十分骄傲地道,乌坊是他们本地人供奉煤婆婆的地方。

不称庙,不是观,不建金身,不塑像,没有其他花里胡哨的名头,就叫乌坊。

乌坊里头供着的也不是旁的,就是他们本地庇佑着煤山的煤婆婆。

煤婆婆是个怎样的人呢?

她年幼时被一对老夫妇从煤山中带出,家世姓名一概不知,因是从煤矿洞里找到的孩子,被两夫妇起了小名,就叫阿煤。

小孩子脸上白净,偏生脸侧有一块小指甲盖大的黑斑,越长大这块斑就越大,到最后甚至遮住了大半张脸,反把原来白净的部位遮了去,常被人挖苦取笑,还有不懂事的小孩编了歌谣传唱。

“阿煤黑,乌鸦黑,乌鸦阿煤一般黑。天黑黑,地黑黑,乌鸦阿煤融一堆。”故意在阿煤出门时唱,唱了几句便嘻嘻笑了一哄而散。

换寻常姑娘臊都要臊死了,再不肯踏出家门。但阿煤生性善良温柔,从不计较,和平常一样出门干活做事。

后来,煤山镇爆发了一场百年不遇的灾祸,死伤无数。危急之中,阿煤不计前嫌,拼死救下许多人命,甚至为此失去了自己的一双儿女,这让以前嘲笑过她的人十分羞愧——因那双儿女也是她捡来的,当时也被人笑过她嫁不出去才捡了人回来养。

从那以后,再没人敢拿这件事戳她心窝子,谁家小孩要是不懂事说了个什么,都是要被家里好好教训一顿的,不教好,街坊邻居唾沫星子都能把那家人淹了。

阿煤并不以此自得,她从前什么样,之后还是什么样。

埋葬了儿女,埋葬了养父母后,她就在煤矿边住了下来,整日不是给挖煤的工人做饭洗衣,就是带留在上头的人如何看天象辨路。若有人在矿山中迷失,也是她下井将人领回来。

她生在煤矿,长在煤矿,天上的星星、地上的脉络,都好像在她眼睛里。

她做的好事越来越多,她脸上的黑斑也越来越大,最后盖住整张脸,盖住全身,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块乌黑的煤。

人们却不再害怕她,而是把她当成煤山的山灵,尊称她一声煤婆婆,将她当做一位可敬的长辈、母亲,就像这座哺育了数代人的煤山一样。

尽管失去了儿女,可煤婆婆仍旧宽容慈悲,对待任何人都像自己亲生孩子一样慈和宽容。

直到她后来去世,骨骸也埋在了煤山中。从生到死,煤婆婆都没有离开过这座山。生时救助所有人,死后也庇佑着这座山。

她虽宽和,但若有人胆敢冒犯,煤婆婆也绝不会轻饶。

至于什么事能冒犯这么一位好脾气的煤婆婆……

他们很快就要做一件冒犯的事儿了。

冬日不许进山,不许采矿。可他们哪还能等到开春?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说不准。

闻人敏与吕雪衣略略摸清了当地人的衣着打扮和口音,换上衣服改过容貌后,瞧着就是对恩爱的年轻夫妻了。镇上人多,总不是人人都互相认识的,他们一路问路打听,到得镇口后掏出记录的册子,上面已经画了一条线,正是当初于家所派之人把他们带回去的那条路线。

于家找的人不少,那群人回来后总有凑在路边看热闹的,就算是在家做饭的妇人没亲眼见着,听其他人说也听了个囫囵。闻人敏跟吕雪衣两人更是打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那群人确实是拖了九个大冰块回来,千真万确从雪山上下来,再进了镇子口拖到于家的,一路的人都看见了。

他们还想找着跟去上山的人问问,但今天这场混乱叫围观的老百姓都跑散了,他们也不知哪些人跟着上了山,想起先前和姜遗光交谈的有个叫王进的人,便打听了他的住处,趁天黑前问问清楚,好明日再做打算。

景嘉玉留在客栈内,果然没多久店小二就来敲门,说有人拜见。要是普通人小二直接就打发了,偏偏来的都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家,虽不比于家,却也不是他一个店小二能拦住的。

景嘉玉仿着闻人敏的声音,困顿又不耐烦地叫道:“谁啊?”

门外小二语气更低几分,隔着门报名号也不大好,那些人可在楼下等着呢,只说有几位人家听说他们住在本店,特地来拜见。他等了好一会儿,听见里边传来细细说话声,仿佛一个人在劝另一个人,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女子恹恹懒懒的声音:“……知道了。”

景嘉玉把梳好的头发弄弄乱,趿着鞋披上扑了香粉的斗篷到外间门口,用力拉开门,露出一张带着困意的微怒的脸:“说吧,是什么样的大人物来了?”

胭脂甜香气扑面而来,小二头都不敢抬,恭恭敬敬地把来人身份说了,都是本地比较有名望的人家,有些使了下人来,有些是叫了亲戚上门,都很想叫他们来家中做客说说话。

……

姜遗光一行人则进了于家。

方才还十分自得的管事赔笑站在庭前,由别人带进去,没多久就把于家给打探了个七七八八。

于家本家搬到此地的到共四房,顶头的老太太在赶路途中去世了,老太爷身体还算康健。下面的四房中老大是这辈领头的,也是于家族长,大夫人负责掌家。老二早早过世,二夫人整日吃斋念佛不管事。底下两个弟弟对大哥还算信服。

大老爷不轻易见人,是以他们一群人到于家后,是于家三老爷出来的,还领着于家长房的两位少爷。下人领着他们来时,口中称恪大爷与茗二少爷。

失踪的那位大名于修瑾,排行第三,于家下人们都叫一声三少爷。

有件事叫几人感觉奇怪,于家对外堪比声名狼藉,那些百姓们无一不视于家为洪水猛兽。可看于家人自己,他们倒是十分相亲相爱的样子,两个哥哥对弟弟竟是难得的真心疼爱,这位排行第三的老爷对他大哥也十分恭敬,这份恭敬亦没有半分虚假。

真令人捉摸不透啊……卢湘心想。

因为他们都是在雪山被发现的,几位于家人都想知道他们在山里有没有见过于修瑾的踪迹。

他们当然没见过,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却也要编点东西出来,说自己在山中隐约见过人影等等。

姜遗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说不上来的不对劲:他们自己在雪中行走时,走了很久也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向山下看也没有发现人烟。可按照这些人的说法,矿山离煤山镇并不远,隔得这样近,他们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简直像他们所在的雪山和这些人所去的雪山,不是同一座似的,莫非是被隔绝开了?

卢湘也察觉了其中异样,她想的却不同:难不成,他们不巧走在矿山另一面,才没见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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