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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里, 即便和平常一样总在偶遇,陈亦行也还是一样惜字如金,但赵又锦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早晨在电梯里, 他摁下负一楼, “坐我的车?”

赵又锦点头。

“今天没有准备面包牛奶当早餐,还人情了?”他不咸不淡地问。

换做以前,大概率她会小学生吵架似的回一句:“怎么, 没有早餐你要把我半路扔下去?”

但今天她一噎, 老老实实摇头:“睡晚了, 没来得及准备。”

后来上车,因为穿太厚, 系安全带时老是扣不上。

还是陈亦行伸手, 替她捉住插片, 咔嚓一声落位。

赵又锦红着脸收回手, 还没说谢谢,就听见他淡淡点评:“这双手, 看来真是只能握笔赶了。”

她憋半天,憋出一句:“一辈子就干好一件事,也不是不行。”

怪事。

明明浮在嘴边的是,“你不就安全带系得比我灵活点,哪来的优越感?”

连续好几天, 她都这样。

甚至陈亦行放在门口的垃圾,也会在第二天早上自动消失。

他问赵又锦:“你昨晚下去扔垃圾了?”

赵又锦点头。

“把我的一起扔了?”

再点头。

陈亦行把车停在路边, 仔仔细细盯着她看。

赵又锦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别过头去, “看什么看?”

“大概是在看你胸前的红领巾是不是更鲜艳了吧。”

“……”赵又锦推门下车,“你好幼稚!”

除了这一句, 她一点也不像在他面前张牙舞爪的那个赵又锦。

起初,陈亦行以为是平安夜那天他多管闲事帮她一把,才换来了一个忍气吞声的赵又锦。

直到元旦放假的第二天。

陈亦行像往年一样,清晨起床,煮了两只鸡蛋、一杯牛奶,然后换好整洁挺括的衣服,驱车前往公墓。

他在路上的花店外停下,下车买了一束鲜花。

这么冷的天,又是喜庆的节假日,公墓的人少得可怜。

沿途都只有他的身影。

一步步踏上台阶,放眼望去是伫立在半山腰无数寂寞的石碑。

这样也好,陈亦行不爱拥挤,更不喜欢凑热闹。

他一路踏上最高的台阶,找到了属于母亲的那块碑。

照片上的女人看上去一如既往的年轻,永远停留在了他十四岁的回忆里,漂亮温柔。

但也年复一年更加陌生。

他把花放在墓前,足足站了十分钟,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这么安静地与母亲对视着。

那一年她离开后,他曾经怨过她,明知除了母子俩相依为命,他两手空空,别无其他,她依然选择狠心地离开。

对她来说是解脱,对他来说,却是真正意义上的孑然一身,一无所有了。

但随着时间消弭的,除了伤痛,还有执着。

陈亦行很少再去回忆过往,这样静静地看着母亲,也只是在想,大概再过不久,他看起来就快和照片上的人一样岁数了。

……

离开公墓时,又要一步步迈下那冗长的阶梯。

不知哪里飞来的麻雀,在寒冬腊月里也有兴致落在台阶上,对人类来说太麻烦的阶梯反而变成了它的玩具,它蹦蹦跳跳,一级一级上下跳着。

陈亦行离它还有一段距离,却看见某一刻,麻雀像是受了惊,忽然一跃而起,呼啦啦张开翅膀,飞入天际。

……像是有人从它旁边经过,吓到它似的。

脚步停下,看着空无一人的台阶,陈亦行忽然心里一动。

回家后,他静静地站在门内,透过猫眼往外看。

在他回来大概十分钟后,电梯门开了。

那个看不见的人回到了十二楼,打开了对面的大门,也跟着回家了。

――

下午,陈亦行又出了趟门。

这次像是要试验什么,他没有开车,而是步行去了一个街区外的商场。

下楼时,电梯里只有他一人,但他踏出电梯后,停在一楼,没有急着走,而是等了一会儿。

显示屏上,电梯果然开始上升,最后停在了十二层。

真巧。

他出门,她也出门。

他回家,她也回家。

陈亦行不徐不疾步行到商场,正思量去哪,抬眼就看见了电影院。

他平常不太来看电影,热闹的地方不适合他,四周都是成群结伴的人,只会显得他形单影只。

因是心血来潮,他在前台买票,选了场十分钟后的电影。

服务员问他要什么位置,他顿了顿,回答时不着痕迹地提高了音量。

拿着票,他慢慢地走进了放映厅,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

不久后,灯光熄灭,眼前一暗。

在巨大的音乐声里,陈亦行仔细地,不动声色地等待着。

直到身侧的空座上传来很细微的动静,若不是他全神贯注侧耳倾听,大概率会遗漏掉这点声响。

衣料的摩擦声。

身体与座位表面的皮质接触的声音。

和伴随着落座姿势,从连通的扶手上传来的一点点晃动。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幻觉,悄无声息。

但又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他的右手边,不容忽视。

陈亦行仰头看着大屏幕,忽然觉得很有意思。

她似乎知道了他的秘密。

却不知道,他也知道她的秘密。

像是一个奇妙的绕口令。

电影持续了一个半小时,陈亦行本是随意挑的,只选了一部等待时间最短的,没想到这么巧,电影讲述的主题竟是告别。

老人被诊断出肺癌晚期,不久于世。孩子们为了瞒着她,便精心策划了一场婚礼,以婚礼之名,赶回国相聚,实则是为了跟奶奶告别。

电影的结尾,老人送别孩子们。

孩子假装开心,却在上车后黯然。

老人笑着告别,却也望着渐渐远去的出租车泣不成声。

陈亦行静静地望着大屏幕,眼里有明明灭灭的光。

某个瞬间,身侧又有了轻微的动静。

那人离开了。

他慢慢侧头,看见回弹起来的座椅表面,前一刻还有凹下去的痕迹,后一刻就像是无人来过,恢复正常。

以及空气里,残留着一抹很浅很淡,却又异常熟悉的白桃香气。

每一次隔壁邻居搭完顺风车时,他的车里都会残留着同样的气息,芬芳里带着一丝丝甜。

他问过一次,她没头没脑地说:“香水?可我没擦香水啊?”

然后闻闻自己的衣袖,才恍然大悟说:“啊,你说的是我洗衣液的味道!”

再下一句,是洋洋得意的:“没想到吧,我们少女都是用白桃味道的洗衣液!”

――

这一整天,赵又锦可忙坏了。

都怪于晚照,莫名其妙要她陪陪陈亦行,她拿什么立场去陪?

于晚照身为他的好兄弟,多年好友,他都不让人陪,怎么可能想让她看到自己失落的一面?

何况那个人自尊心又强。

可就这么不闻不问,她总觉得心里不安。

后果就是,赵又锦起了个大清早,做了顿丰盛的早餐,本想端去对面敲门,就说是做多了,分享一点给邻居……?

结果还在琢磨借口,对面就传来开门声。

她一怔,透过猫眼看见陈亦行一身深色正装,走向了电梯间。

母亲的祭日,他是要去看望吧?

也没来得及多想,赵又锦匆忙换上隐身衣,戴好头纱,他前脚走,她后脚就跟出了门。

跟出去后又觉得莫名其妙,干嘛跟特工似的搞跟踪?

可是都跟出门了……

赵又锦认命,小心翼翼在小区外的公厕里摘掉头纱,跑到路边打车。

就,就当舍命陪君子吧!

她抵达公墓后,又找到公厕戴上头纱,慢慢地走进大门。

只看见台阶最顶上站了个人,从她开始往上爬,到最后与他平行,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他始终像尊雕像,一动不动。

哪有人这么扫墓的?

赵又锦想起自己,每年和舅舅舅妈,或是和爸爸一起去看望妈妈的时候,她有说不完的话。

总觉得一家人面对墓碑一语不发的场景太悲伤了,所以她竭尽所能活跃气氛。

“妈妈,全家人又欢聚一堂来向你致以亲切的慰问啦。”

“你女儿是不是又比去年好看一点了?”

“那也是你的基因好,遗传得好。”

所以那些日子里,悲伤只是很短暂的一阵风,还活着的人都好好活着,努力地笑,努力地热闹。

对比之下,陈亦行安静立于母亲墓前,就显得感伤多了。

公墓在半山腰,漫山遍野长满青草,而他一身黑色正装,是这副画卷里唯一的沉闷色彩。

离开时有个小插曲,赵又锦见他要走,赶紧拎着裙摆先往下跑。

冷不丁惊起一只麻雀,呼啦啦望天上飞,麻雀吓一跳,她也吓一跳。

……

再后来,发现陈亦行下午出门了,她又鬼使神差跟着他来到了电影院。

好在他选座位时声音大,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赵又锦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悄悄跑进厕所隔间里,关上门,从长袜里掏出手机,也买了张票。

还好他旁边有空座!

哎,于晚照要是知道她这么努力,还不得夸她是活雷锋,感动中国好邻居?

赵又锦塞好手机,偷偷地溜进了电影院,又偷偷坐在他身旁。

只是电影全程,她连挪挪屁股都不太敢,大气也不敢出,又很想拍拍脑门问自己:赵又锦,脑子进水了吗?买在他附近不就好了,何必买在旁边受这个罪?

腰酸背痛腿抽筋,实在难捱。

好在也不是无事可做,她一边看电影,一边观察旁边的人。

光影明灭里,他依然赏心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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