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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是很自觉,也不知以前是什么习惯,现在总归是进屋就洗手洗脸,换去外袍。

崔云昭便取了巾子给他。

她站在霍檀身边,安静看他,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霍檀擦干净脸上的水,倏然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霍檀不由爽朗一笑。

他随手把巾子扔到架子上,一把揽住了崔云昭的腰,把她带到了自己的臂弯里。

“一日不见,娘子可想我?”

崔云昭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胸膛。

“胡闹什么。”

霍檀就咧嘴笑了一下,他低下头,用额头碰了一下崔云昭的,然后就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是很想娘子的呢。”

这种情话倒是张口就来。

崔云昭以前怎么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本事”。

崔云昭没理他,又推了一下他的胸膛,才道:“好了,郎君不饿啊?”

这一句话,把霍檀肚子里的馋虫勾出来了。

“饿了,饿了,摆饭吧。”

晚食是崔云昭叫特地准备的,有一道霍檀在崔氏夸过一次的葱烧海参,还有一大盆香菇炖鸡,香喷喷,热气腾腾的,让人食指大动。

霍檀便同崔云昭一起用饭。

“今日军务司过来了?”

说起这事,崔云昭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才把那军使说的话讲了。

这倒是很令霍檀意外。

“军务司的军使们手底下是没有兵的,不像我们,挂的是实职,他们是虚衔。”

“但他们的俸禄比我们高三成,用以代替不能获得战利和军功的缺憾,不过也相对安全一些。”

“巡检大人一贯铁面无私,他手底下的军使们也很少会徇私,居然会同娘子说这事?”

崔云昭也愣了一下。

“我当时好茶好水招待,又给了回礼,便以为是因为态度好,所以那军使才说。”

“如此看来,竟不是吗?”

霍檀微微蹙起了眉头,但很快,他松开了眉心,神色如常继续用饭。

甚至还给崔云昭夹了一筷子红烧萝卜。

“现在的饭食都是夏妈妈操持的吧,辛苦她了,她年纪也大了,回头我同阿姐商议,家里得多雇些人了。”

霍檀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然后才道:“如此看来,防御使府也并非铁板一块。”

崔云昭抬头看向他。

“你吃,我慢慢说。”霍檀道。

霍檀从来不跟崔云昭隐瞒军中的事,一是信任崔云昭的人品,二是他不想蒙骗崔云昭,以至于两个人做事总是隔着一层。

一家人,不需要说两家话。

霍檀想了想,道:“冯朗,冯刺史,你可记得。”

崔云昭想了一下,才说:“就是如今的博陵兵马营骑兵副统制,这个职位同父亲的是一样的。”

“他的上峰自然是吕继明,也就是博陵厢军都统制,虚衔是博陵防御使。”

朝廷采用虚衔实授的官职代行政策,一般虚衔是用来褒奖朝臣的,实职才是臣属该有的权柄。

若是以前的旧朝,刺史已经是很厉害的一方节制了,可到了景德年间,刺史甚至不能成为州府的头号权柄。

崔云昭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冯朗和吕继明不对付?”

霍檀点点头。

“吕将军你应该见过,当时吕将军刚来博陵,防御使府开过宴会,请了崔氏,”霍檀道,“冯朗你应该没见过。”

这位冯刺史崔云昭前世见过,今生没见过,不过即便见过,她对其也没有印象。

因为他跟霍家似乎没什么关系,同霍檀也不热络。

“这一次出征,是由冯刺史作为主帅的,因为武平的李丰年手里没多少人,又都是乌合之众,吕将军在同诸位将军商议后,全权交由冯刺史行事。”

到了吕继明这个身份,对付一个李丰年,根本就不需要他出手。

霍檀又吃了一大口饭,把饭狼吞虎咽咽下去,才继续道:“冯朗只比吕继明小两岁,当年同他一起加入郭节制的麾下,成为郭节制的心腹大将。”

“可他运气没有吕继明好,两个人各自为战的几次战役,吕继明赢多输少,冯朗输多赢少,可冯朗付出的代价却比吕继明要更多,他的长子和次女都死在了战场上。”

崔云昭有些惊讶:“次女?”

霍檀点头:“冯刺史家中一共有五个子女,两个儿子三个女儿,都是正妻所出,其妻子是早年榆林节度使的长女,从小跟随父亲上阵杀敌,可谓是巾帼英雄。”

“她嫁给冯朗之后,也跟随大军一起出征,所出的五个子女都跟随父母一起上战场。”

崔云昭不得不感叹:“真是令人敬佩。”

霍檀点头:“冯朗的妻子姓卢,名叫仙华,因战功卓越被郭节制同样加封岐阳刺史,跟冯朗是平级。”

崔云昭有点惊讶,但还是说:“可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这位卢刺史?”

按理说女性将军在如今年月虽然不算多见,却也有那么几名被天下人熟知。

也正是因为乱世为王的世道,才让女性有了出头之日,当第一位女性被授予官职后,后面就可承袭旧例,于是越来越多的女将军涌现。

但战事频发,且不论男女,只要上了战场都是拿命来拼,死伤在所难免,故而这些年下来,如今还在世的女将军只剩下两名。

这位卢仙华崔云昭确实没有听说过。

霍檀叹了口气。

“因为岐阳刚刚平乱之后,卢刺史就战死了。”

“那一场战事里,冯朗和吕继明一起作为先锋营,冯朗在右,吕继明在左,而卢仙华作为中军机动营统帅伺机增援,当时左先锋遇敌,率先发出求救,卢仙华便二话不说领兵增援,”霍檀喝了一口热汤,继续道,“吕继明的左侧确实战况激烈,逆贼刘长戴殊死抵抗,逼着士兵们以身带火药,战场一片血海。”

崔云昭听到这里,忍不住蹙起眉头。

“卢仙华非常英勇,看到这种情况,她没有退缩,直接领兵冲杀进去,结果可想而知。”

“卢仙华以身殉国,而吕继明因为运气好,却活了下来,甚至绞杀了刘长戴,拿了首功。”

战场上瞬息万变,怨不得人,冯朗自己也是沙场老将,怎么会不知道呢?

“若是如此,以冯刺史的为人,大抵不会表现出来?”

霍檀点点头。

“其实当时冯朗的右前锋也很危险,当时刘长戴把骑兵都派往右侧,他们拚杀得很吃力,”霍檀又忍不住叹气,“但当时冯朗想着增援的是妻子,不想让妻子涉嫌,这才没有立即呼唤增援,等到实在抵抗不住,也已经晚了。”

“那一场战争,冯朗失去了妻子和女儿。”

霍檀说到这里,神情也有些惋惜。

“冯氏满门忠烈,理应受到褒奖,也应该被郭节制礼遇,但是冯朗拒绝了。”

崔云昭可以想到:“那时候他心灰意冷了?”

霍檀道:“也不是心灰意冷,只是整个人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一蹶不振了,他失去了最初的心气。”

“他觉得是自己的错,害死了妻子和女儿,若是一早叫救援,或许不会是最后的结果。”

崔云昭听了也不是滋味。

霍檀看她也停了筷子,想了想道:“当时郭节制要给冯朗升至团练使,被冯朗拒绝了,后来郭节制就给了丰厚的奖赏,在岐阳和博陵等地,田地就给了超过百亩。”

“那时候我父亲刚过世,我不知冯朗究竟发生了什么,等我参军开始行走时,冯朗才重新回到军营,可也没有了曾经的意气风发。”

“我听人说过,他跟郭节制说自己没出息,剩下的三个孩子不想再失去了,他也想好好活着,做个好父亲,照顾妻子留下的孩子们,所以他也不需要什么军功了,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

“后来博陵被归入岐阳辖制,郭节制本来想让冯朗来这边做一方统制,但冯朗还是拒绝了,这个防御使,算是他让给吕继明的,他自己依旧是刺史。”

崔云昭若有所思:“看来,他跟反吕继明之间的事情并不简单。”

霍檀点头:“个中细节我不太清楚,不过今日之事看来,防御使府上并非铁板一块。”

“我们都是隶属防御使麾下,我也被防御使多有提拔,但整个营中的年轻俊才可不止我一个,这一次出征武平,率队的除了冯朗,还有吕子显,吕继明虽然不喜欢这个儿子,却也不会让他就那么混账下去,这一次就是为了给他增加战功的。”

李丰年这么一个蠢货,这一场战争是稳赢的,吕子显过去不会有危险,却会博得好名声,给自己的履历镀上一层金光。

崔云昭道:“也不知是真的不喜欢他,还是做给外人看的。”

这个说法倒是很有意思。

霍檀若有所思点点头,然后才道:“我不去,就是不能抢了吕子显的风头。”

崔云昭眨了一下眼睛,忍不住笑了一下。

“郎君这么有底气啊?”

霍檀挑了一下眉,努力让堂屋中的气氛缓和下来。

“自然是的,我若是去了,头功肯定是我的,所以当时木副指挥同我说的时候,我就直接说不去了。”

“这点小功,不要也罢。”

霍檀说得大气,可崔云昭却知道,他是真的把事情都看的清清楚楚。

知道吕继明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前世这一次战争,霍檀确实没有去。

可这一次,霍檀却去了。

“你认为是冯朗从中作梗,不想让吕子显拿头功,于是便有了这一出?”

“甚至军令还是从防御使府中下达的,吕继明想要追究,也来不及了,他还要肃清府中的奸细,大抵也不会找冯朗的麻烦,他可能也不敢找。”

霍檀点点头,称赞道:“娘子真是聪慧。”

崔云昭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平静,一点都不担心吕继明事后算账的样子,不由又笑了。

“当时你去同吕将军说安置流民的事情,就是为了给这件事找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