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人生分合常相伴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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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关将军不免偏颇。”旁边一直没吭声的郭嘉忽然插嘴。“敢问将军,昔日董卓乱政,煊赫一时,可曾见荀氏三心二意?留在朝中的荀司空与黄门侍郎荀公达策划刺董,结果一个身死,一个下狱;而留在颍川的荀氏族人,匆匆迁移,却只有一半成行,另一半尽数死在了颍川战乱之中,又何其无辜?将军当然可以看不起世族子弟,但只论荀氏上下,可有一人上负过国家,下负过百姓,中负过时局?凭什么不许他们各存其志?”
关羽再度微微眯眼看了看郭嘉,却又终于是放下捻须之手,一边朝荀彧微微拱手,一边喟然叹道:“若非如此,我何至于与你们说这么多话?无论如何,萍水相逢,还是多谢你荀文若不计立场,主动襄助迁移百姓了。”
“乱世之下,百姓何辜?”荀彧侧身避开对方行礼,平静回复。“我今日举止,乃是因为前年兵乱之时,组织乡中族人、同乡千里迁移,懂得其中辛苦罢了,并非只是为了将军。”
关羽缓缓颔首,不再多言。
而既然双方如此相性不合,荀彧也无话可说,便转身要走,然而刚走数步来到棚外,却又忽然想起一事,就复又重新回身:“尚有一事,请问将军。”
“讲来。”关羽不以为然。
“将军为何一定要迁民?”荀彧正色询问。“须知大战在即,而战乱之中,粮草、物资尤其慎重,虽然只隔了一郡,但数万百姓如此迁移,恐怕也要将朝歌这些年的积攒给用空了吧?而且白白扔下已经成长的稼樯,到了赵国还要花费不少粮食库存安置。再说了,迁移这种事情,稍有不慎,便会有瘟疫的祸害,一旦生乱又如何?而据我所知,张杨张太守在河内,虽无大建树,但讨贼安民却还是做得不错的,只迁军属,留下其余百姓又如何?”
“荀氏子想多了。”关羽昂然答道。“非是我一意迁移,我原本也只准备迁移军属而已,但河内百姓一来从我许久,二者之前讨董时他们亲眼见到袁本初在河内如何征发过度,残民如贼……此行万户四万余众,皆是他们自愿弃了稼樯,随我避祸的……足下以为,我派人往邺城所言百姓惧袁绍至此,自愿迁移,难道是假的吗?数万百姓皆在此处,荀氏子要不要去亲自问一问?”
荀彧欲言又止,却终于是失笑颔首:“将军不至于骗我。”
“荀氏子。”关羽忽然负手起身,阔步走出棚来,居高临下言道。“我非是无知之人,如何看不出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但你若以为你经过一次战乱迁移,便晓得民间疾苦,却未免可笑。昨日,郭氏子问我与卫将军旧事,我说的虽多,却有一事未曾提及……其实,十年前,就在这邺城左近,我与卫将军便曾遇到过一次流民迁徙,当时何止十万之众,杂乱无序,望之可怜,却是纷纷往投张角之人。彼时天下未乱,未见有董卓为祸,你说,为何便有无数流民抛家弃业,流窜千里呢?”
“将军是想说,按照我兄荀仲豫的说法,乃是彼时天子无道、豪强兼并土地,还有我们这些世族垄断仕途,早已经让天下人无活路了吗?”
“难道不是吗?”关羽顶着头顶火辣辣的阳光,捻须兴叹。“你以为你们荀氏死了一半人便如何如何,却不知之前所谓清平之世,百姓便已经养不起儿女了;你以为党锢之祸可以让你们不用负天下昏乱之责,却不知你们这些党人一事不为,却掌握舆论,相互吹捧,依旧阻碍用命之士出仕美职、清廓天下;你以为你的辅弼之才可以在乱世中辅佐一方,建树一时,却不知道,只要还是你们这些人为天下事,还是世族私相授受国家重器,还是豪强掌握乡里,那一时安定又如何呢?迟早还会混乱起来的!我以前只专读《春秋》元经,后来卫将军教让我读史,这才渐渐醒悟……如光武亦曾以大毅力度田,也算功成,然其用之人多为南阳、河北豪强,终无大变,故世祖离世不过一百四十载,天下便重归大争之世,这难道不是事出有因吗?”
荀彧恍惚不言。
“我非是要教训你。”关羽瞥了眼荀彧,复又转身与郭嘉扬声而言。“若是寻常人,我早甩手撵人了,只是昨日与郭氏子攀谈军略、法务,今日见荀氏子如此条理有度,确实知道两位是可造之才,可言之人,这才难得讲明心迹……你们以为从袁、从卫将军,不过是争雄下注、建功立业,却不知道,我在朝歌枯坐六年,读书习武,坐观局势,早已经看的清楚——这天下只有卫将军一人可开辟前路,但有志之人,不从之,既为逆之,并无他路!而这,才是卫将军让你那族人荀公达所书《求贤令》寻募同志之本意!卫将军之《求贤令》,不只在求贤,更在向天下明志!”
“受教了!”荀彧诚心诚意,俯身大礼相拜。
“小子也受教了。”刚刚加冠的郭嘉自称小子,倒也无妨。
“话已至此。”关羽摇头而叹。“你们自回吧!”
荀彧与郭嘉对视一眼,恭敬告辞而走。
话说,得益于荀彧的准备妥当,当晚,关云长便引四万百姓往至污水畔落寨,翌日一早,迎上了审配派来的接应人马,渡过了浑浊的漳河支流污水,然后自然一路北走邯郸。
而算是完美完成了邺城托付的荀彧和郭嘉,也避开了中午的暑热,于傍晚时分并马东归,往邺城而去了。
然而,黄昏时刻,二人来到污水与清漳水的交叉渡口处,将要渡河往对岸九侯城而去时,趁着等待渡船,郭奉孝终于忍耐不住了。
“如何?”郭嘉问的有些模糊。
“什么如何?”荀文若骑在马上,背着夕阳幽幽反问。“是关云长如何?还是卫将军如何?又或是袁车骑、卫将军相较如何?还是关云长昨日所言如何?”
“都如何?”郭奉孝干脆直接。
“关云长非凡俗之将,卫将军知人善任,而袁本初……”
“袁本初如何?”
“袁本初能如何?咱们不就是因为他表面宽宏,却暗中让你我二人兄长处置耿武、闵纯,所以觉得他外宽而内忌,所以准备离开邺城寻个出路吗?而但今日见到河内百姓避他如避虎,才知道便是他的表面宽宏也只是对自己目所能及之人而言,见不到的却干脆无视,甚至行恶而不自知。”荀彧不由摇头。“相较而言,卫将军虽然行事严厉,待人多有苛责,但其人为政一视同仁,公达来信说他无事不可与人说,无为不可与人观……这种人才是真正的宽宏。”
“不过……”郭奉孝忽然插嘴。
“不过,至于关云长之言语,一来固然发自其人肺腑,恐怕也正是卫将军本意;二来,我还是觉得有些偏颇了。”荀彧坦诚答道。
“何处偏颇?”郭奉孝紧追不舍。
“道理是对的,但与豪强天然不法不同,世族中若能谨守道德,公平对天下进仕之事,为何一定会沦落?”面对挚友,荀彧并无半分遮掩。“而且便是依照卫将军与关云长的意思,去除世家进仕之路,寒门、良家跃居而来,连家风严肃的世族都会沦落,骤然新起之寒门、良家又如何不会沦落呢?而且何为世族,世代出仕者而已,一人起于良家,其子再出仕便可谓寒门,到三代如何又不算新世族?子孙相继,人之常情,是能拦得住的吗?与其专任打压,不如在于教化风气,拟定制度!”
“卫将军又没说要屠尽世族。”郭嘉连连摇头。“观他往日行事,俨然对文若你说的这些也早有明悟,故其人也只是要捅破世族垄断仕途而已……细细想来,你与他其实已经是算是所思所想相似之人了。”
“虽然意思相通,但态度上却截然不同。”远处舟船出现在视野中,荀彧却又低头言道。“我终究是觉得道德世族可为天下倚仗,而卫将军愿意公平用人之余,却明显视世族为天下祸首……而且还有一事,你知道卫将军公然不愿嫁女与天子为后的事情吗?那卫将军想要开辟的将来中,汉室何以自处?”
郭嘉嘴唇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劝我,不要因为这些虚事而废弃建功立业的机会,可是……可是奉孝……我且问你一事……”
“文若兄请说。”
“你闻得到我身上香味吗?”
“闻得到……之前还想说你呢,既然去见关将军这种人,你一个世家子还配着香囊,偏偏如此炎热,混着迁移百姓中汗味,难怪他一开始没有好脸色。”郭嘉不由摇头哂笑。
“我这几日并未佩香囊。”荀彧幽幽言道。“只是数十年熏染,早已经成了香薰腌肉了……”
郭奉孝并未发笑。
“奉孝,人生于世,心中理想多发于少年,而少年萌发志气之时,一言一行、周边周遭便要嵌入你身上一辈子的……我是世家子,我所见父祖兄弟皆是道德之士,世族子弟四字于我而言乃是荣耀自得之事,你让我心中所想治世无世族,我做得到吗?我自幼被人称为王佐之才,所学乃是儒家经典,族中世受汉恩,父祖教育我的时候,也是要我一展胸中所学,匡扶汉室……你说,我心中平定大争之世后的大治之世,怎么可能没有汉室的位置呢?这就好像你郭奉孝,自少年憧憬卫将军,越长大越难忘一般,不是一回事吗?”话到最后,荀彧难得失态。
“可现在不是你想如何,而是你能如何?”郭嘉恳切劝道。“而且局势到了这一步,你又来得及如何呢?你一开始没有趁着讨董自立,现在两年都过去了,卫将军与袁本初马上都要决战了,这时候你两家都不从,再去寻别的人,可有合适人选?而且便是找到了,这边却大局已定,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