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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意义上来说,袁绍的犹疑是可以理解的,因为站在他的角度来看,或战或退都是可以尝试的,但又偏偏都有让人为难之处……

如果真要打得话,好的一方面是他现在有生力军,有些许兵力优势,更重要的是还有地利(刚刚开冻的漳水),足堪一战;但坏处是,一旦再次发生像梁期一战那样的大败,那他袁绍的局面就会真的一发不可收拾了。

而如果不冒险,直接扔下广宗退过清河(河流名,清河郡名称来由),回到身后的清河郡中,依靠着清河、平原这些地方的数十座城池节节防御,固然避免了像之前梁期城下一败涂地的局面,但这么做无疑是将魏郡、安平国,乃至于河间国整个拱手送出,有将沮授、张颌等等阵营中的河北势力连皮带骨、连人带地整个出卖掉的嫌疑。

说白了,袁绍还在不肯承认,他是怕了公孙珣,他此番东行根本就是逃窜。而其人一旦自己骗自己,下面的人是没法子的……真没法子的。

这是因为这个封建时代,一切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人身依附关系上的,地方乡间中的宗族,军队中的部曲制度,文官中的属吏与征辟制度,使得下面的人无条件的依附到上一层人身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最后层层递进来到唯一一个人身上。

这个人,以前是天子,现在是各地诸侯。

而袁绍之所以强大,他的‘四世三公门多故吏’之所以如此有用,便在于此了……因为这天下间的人物如果想做什么的话,又不好或者不愿自己当那个唯一之人,便会理所当然的寻一个人依附,请他领着大家去做这件事情。

实际上回头想想便知道了,当士人们被天子和他的家奴们弄的不堪忍受时,人们那时便理所当然的选择了袁氏;而当他们一不小心玩脱了,把皇权弄崩,并搞出来一个董卓的时候,人们为了反对这个千古奇葩,暴戾武夫时,便进一步直接选择了袁绍、袁术;而等到公孙珣异军突起,领着北地边郡一群边缘武夫成功取董卓而代之,而且宣称要鞭挞天下世族和豪强后,这些人为了反对这个他们畏惧却又找不到理由反对的人,却是更紧密的簇拥到了袁绍身侧。

然而,成也依附败也依附,成也公族败也公族……袁绍这个人的出身、性格、能力摆在那里,所以整合起这些力量来极速,崛起也极速,就好像他之前搞关东联军哗啦一下便起来一样,这一次他的本土化、军阀化策略也是哗啦一下便成功了,使得不少人在短期内便看到了压制公孙珣的希望。

可到了关键时刻,这个人身上的一切,却使得那些人难以轻易控制,只能摊手而叹。

毕竟,袁绍不是刘表,不是陶谦,不是曹操。

另一个时空里,刘表靠着荆襄世族剿灭豪强(宗贼),迅速完成了对荆州地区的控制,所谓带甲十万,横行九郡,但一朝身死,那些本地世族便将他的孤儿寡妇轻易出卖;陶谦也是如此,其人出身南部野郡,作风倔强而又蛮横,手里还有兵,前期压制徐州轻而易举,但他一朝衰老,徐州的大权还是落入到了本地世族、豪强手中;便是曹操,另一个时空中他初期起兵时的遭遇更是一个完美的例证,其人得到兖州全靠陈宫、张邈这些人的‘赠送’,可一旦杀了边让,准备真正自己当家,却又被这两个人给轻易出卖,整个兖州也收了回去,只能靠着荀彧献上颍川来立足……

而与这些人相比,袁绍的最大不同,便是他天然为这个体制中的王者,别人可以根据这些人身依附体制中的某些逻辑将地盘、势力卖给他,却无人能轻易背离他,也无法真正控制住他,最起码说控制力度有限。

这也就造就了今天其人阵营中的诡异情状——袁绍无法像公孙珣那样完全控制下面的人和事,可下面的人却也无法轻易摆脱袁绍和质疑袁绍。

当然,这只是问题之一,最大的问题是时代变了……建安二年初的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人再怀疑,出身再高贵之人,再有权势之人,战场上一根箭矢足以让他化为冰冷的尸体,从而改变一切政治力量对比,决定一切事物的命运。

之前的一次大败,才是这些问题全部暴露的根本缘由所在。

唯独一个讽刺的事情是,袁绍本人恰恰是当初毁灭旧秩序,拿刀子说话的始作俑者之一……昔日洛阳城中,便是他率先攻打南宫,大开杀戒的。

“我军兵力尚足,更有漳水为屏障,为何不能战?”逢纪愤然摊手质问,而他对面之人赫然是郭图。

“道理很简单。”郭图微微拢手而叹。“元图,现在的情况是,胜了也不过是把卫将军的攻势制止在漳水以西以北,而一旦败了却是再难收拾局面……当然,我也懂你的心情,你在安平辛苦日久,而此时若弃了漳水,安平、魏郡,甚至河间多难自存,你心里肯定不好受。这就正如当日钜鹿一败后,许子远甚至俱无神智一般。但是大局就是大局,这一仗,不值得去硬碰硬!”

“这不一样!”逢纪急的满脸通红。“当日许子远是与董昭、张飞斗智斗勇后败回来的,这才失了半郡十城……可若是今日一战都不战,直接一退,便退失了三郡,那下一次呢?总共才十九个郡国,而此消彼长,日后只会退的更快,丢的更多!此事断不可开先河……”

“已经开了!”出乎意料,一旁干坐着的许攸竟然没在意郭图的嘲讽,甚至看他的言语,竟然是与郭公则难得一致,都是想退。“咱们不就是从魏郡退出来的吗?元图莫非还以为我们这次真的是以守为攻不成?败军之下,若有半分攻击余地,何至于在漳河与清河之间左顾右盼,何至于一个没有什么贮存的广宗旧城都拿不下?审正南是神仙吗,守着一个年久失修的旧城、破城还能如此从容?还不是我们根本兵无战心?”

“可今日手握八万大军,兼有地利,却居然不敢一战,天下人将如何看咱们明公?”逢纪扭头看向许攸,依旧愤然难名。“许子远你莫非是受了北面贿赂不成,才在这里乱我军心?”

“元图啊!”坐在一旁的许攸依旧不气,而是仰头微微感叹。“上一个这么说我的,乃是梁期战前的陈公台……其人当日言语与你刚刚所言相较,只是将八万之语换做十万,兼有地利之言换成背靠坚城罢了!”

逢纪陡然怔住,而中军帐中也随即变得沉寂起来,一时间,只有众人急促的呼吸声与帐外风声吹动大旗作响而已。

“若是能一死而止明公颓势,我逢纪又何惜一死呢?”逢元图沉默了好一阵子,方才低声相对。

“问题是你死了,本初身侧还有何人可以倚靠?”许攸同样低声反问。“陈公台死在梁期,沮授被扔在了邺城,你再死了……难道要指望那些人吗?他们现在是一片忠贞模样,那是因为本初还没垮,一旦本初陷入不可言的境地,他们当日是如何对付韩文节的,今日便会如何对付本初!而且本初今日的局面,难道不是这些人为了个人与家族私利,逼迫他急功近利才至于此的吗?”

逢纪怔怔无言,旁边的荀谌、辛评、郭图、是仪、郗虑、崔琰、陈琳、彭缪等人面色先是齐齐大变,旋即却各不相同……有人愤然,有人羞赧,有人淡定,有人叹气,还有人只是冷笑。

“如子远兄此言,主公统领三州一十九郡,不说别的,只是这广宗城下便有八万之众,以曲长以上为士,便不下四五百豪杰,两三百属吏,而这七八百人中竟然只有你二人是忠臣吗?”郭图冷笑之后,扭头直直与许攸相对。

“不要挑拨离间。”许攸头也不抬便扬声而答。“我的意思是,这七八百人中间只有逢元图一人是忠臣,连我都是个心怀二念,贪财求生之辈!不比你们好!”

郭图一时语塞,站在那里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嘲讽回去了。

“危局在前,就不要说这些事情了。”主持会议的辛评心中哀叹一时,然后无奈插嘴。“主公头疾发作,请我们议论,而大军在此也不可能再拖延……到底该怎么办,今日一定要议论出来,然后即刻发动……”言至于此,辛评不由正色。“到底是战是退?你们二人重要有个说法!”

之前争执了半日的郭图和逢纪竟然一时沉默,各自无言。

“你二人到底何意?!”辛评一阵气苦。“之前相争不下,现在又各自无言,还有你许子远,自己不愿意出力倒也罢了,还非说他人都是奸臣,让其余人根本无法开口……明公卧病在床,敌军说来就来,此时还闹纷争到底有什么意思?”

“仲治兄可有什么决断?”逢纪对同为元从的辛评还是很尊重的。

“是啊,那就听仲治兄的吧?”许攸拢手嗤笑道。“仲治兄虽然是不得兖州人心的颍川人,却总是本初半个元从,十余年前便与我等一起在本初身边忙过,这次出征更是将自己唯一亲弟与多半家眷留在了首当其冲的梁期,仅凭此事,想来也大概能算是这帐中第二个忠心的人物了……这样好了,足下说吧!足下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说了!”

“我能说什么?”辛评长呼好几口气方才平复了下心情,然后肃容以对。“现在的局面你们还不懂吗?在这个地方打仗,稍有不慎,便要全军覆没,所以大家都想走,可是大家也都明白,总不能就这么一矢未发便弃三郡之地……天下人在看着呢!明公为什么病倒?还不是他心里也明白这些道理,而且万事系于他一身,别人能躲能争,他却不能躲,这才发了旧疾!”

“这么说,仲治兄也是无法的了?”许攸沉默了片刻,然后继续戏谑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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