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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什么风俗了?”

“见到弃婴满沟,豪强压迫,阉宦横行,官吏无动于衷,还有……还有贾超,贾超刚回乡中便因为得了君侯赏赐而被豪强盯上,不得不杀人求活,最后又只能求助太平道成事。”

“彼时县令我记得姓崔?”公孙珣冷冷追问。

“正是如今涿郡太守崔敏。”韩当继续俯首以对。“后来君侯在昌平与崔太守再见时还谈及往事……君侯问他,为何彼时如此昏悖,此时清明如斯?他说彼时昏昏在上,所以昏悖,此时赖有将军明明在上,所以清明。”

“听到了吗?”公孙珣扭头朝崔琰斥责道。“我未及加冠便已知初到一地即当存问一地风俗……何须你来教我?而且我行走天下,自辽东至西凉,自幽冀至兖豫,自河朔至东海,遍观各地风俗,早已经烂熟于心,天下风俗无外乎是豪强压迫、世族空谈,官吏昏悖、百姓无辜……青州难道能脱出此窠臼?你自己在这里张口便来,殊不知你这种人在我眼中正是青、冀风俗之耻!”

公孙珣一番怒斥,虽然比不上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但也勉强算是三分之一个天子一怒了,也没人怀疑他的生杀予夺之权,故此人人震颤。然而身为当事人,崔琰虽然面色有些涨红,却始终立身不动,也不辩解,也不反驳,只有其人须发颇长,为湖风轻轻所卷而已。

公孙珣见状也立即不再发怒,而是回头朝身侧端坐的郑玄失笑而问:“郑公,你与我卢师分属同门、情同兄弟,天下人都说你经学造诣更胜他一头,而经学又是天下之本……可为什么如今乱世之中,民有倒悬之苦,君无立身之所,他的学生都在披坚执锐救民于水火,而你的学生却都在夸夸其谈之余助纣为虐呢?是你收的学生都是跳梁小丑,还是卢师的学生都是眼中只存个人威仪的强权之辈呢?”

此言一出,崔琰再无镇定之意,便是在座的数十名郑学门生也纷纷起身,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台后数十甲士涌出,并拔刀相对。

“卫将军想多了。”郑玄赶紧抢在自己学生之前起身拱手相对。“老朽与子干情同手足,若非其人力荐,绝无受马师衣钵之可能,我们两个人的传承怎么会是相对相克的呢?依老朽看,乃是相生相补的……其为朝,我为野;其为武,我为文;其为刚,我为柔;其以务实,我以道德……卫将军,崔季珪虽有无知之语,却非是刻意敌对,乃是其人见识不足所致,本心还是好的。”

公孙珣当即再笑。

郑玄见状,赶紧再言:“其实,将军之前讨平董、袁,用兵为先,以威势、刚强为首,自然是正当其时,而且将来还要继续讨平中原、荆襄、巴蜀、淮扬,想来还是要继续维持威势的。但如今既然兵事稍解,且将军受命辅政天下,主政河北,以行政而论,光是用强恐怕也是不足的,而崔季珪的意思,无外乎在此,并非是要故意寻将军不是……且,且老朽的这些学生,多为无能之辈,若将军真觉得他们碍眼,或是觉得他们所学不精,何妨开释,让他们随我归高密读书呢?”

“郑公,天命是什么?”公孙珣忽然开口,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却让在场之人全部变色的问题。

“天命不彻,则天命不改!”郑玄肃容相对。

话说,郑康成这里一共引用了两个典故,前一个是《诗经》中的言语,原文是一个忠臣对周朝衰败、腐败的哀叹,但最后却重申了自己对周王朝的忠谨;后一个则出自《春秋》,原文正是‘周德虽衰,天命不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用在此处,一边是正面回答了公孙珣的问题,另一边却是表态之余直接警告了公孙珣。

“我不是这个意思,”公孙珣不由再三而笑。“我是想问一问郑公,天命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是天之意还是神鬼之心?”

郑玄这才松了一口气,却是依旧严肃:“自然是天道本意……至于鬼神所类,皆属天道,所以鬼神之意也就是天意。”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公孙珣终于也跟着肃容起来。“当年有位师长对我说,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我深以为然,而卢师听到后是很不以为然的,以至于颇有争执。而前一阵子,我在北地刚刚见了卢师一面,卢师虽然没有明白言语,却在论及身后事时说,死人不得争活人,死后弃棺椁单衣葬于三尺坑……这应该是心中已经渐渐摒除鬼神之说吧?郑公,鬼神是有的吗?”

郑玄欲言又止,却只能稍顿之后缓缓而言:“我教授经学,乃是囊括大典,网罗众说,并不在意于学问对立,便是学生也鼓励他们思辨反问,而这种事情,悉信则非,不信亦非,卫将军也不必拿子干与我相较。唯独……唯独将军今日有备而来,且咄咄逼人,莫非是下定决心要处置老朽门生吗?”

“不是要处置郑公门生,而是要处置袁氏降人,反而是郑公你,不该屈尊纡贵,强行插手此事……须知天下争雄,刀枪相对,既为其事,便当其责。他们既然入仕为人臣,操持兵戈军事,那且兵败之后,合该军法处置,难道要我为了郑公坏了法度不成?”言至此处,公孙珣不由负手而笑。“乱世之中,法度为重还是人情为重啊?郑能不能再教教我?”

郑玄沉默片刻,旋即开口相对:“我以为,法度不过情理……而且此事若是有明文法度,老朽何至于专门坏将军制度?此事难道不是本就模棱两可之间,以至于数月难断,人人生疑,又兼老朽难逃师生情分,方才主动来问的吗?”

“我懂了,”公孙珣缓缓颔首。“郑公此行不是用身份压我以求干涉司法的,乃是我本人粗疏,没有制定好相应政策……所以,郑公是来参与制定政策的?你是觉得法度、政策这些事情该由你来定?”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郑玄一直到此时都不见半分怒气,着实是好脾气。“如今是卫将军秉政,朝中诸公相辅,即便法度不合、政策不公,老朽为一只知教学的草民,只会讨论,不会干涉参与……”

“郑公虽白身亦可以参与,我说的,但仅限于今日。”公孙珣昂然坐回原处,借着身侧水波扬声而言。“非只如此,今日在场之人,无论文武、士民,包括那些囚徒,只要是有一席之地的,都可以参与……今日咱们便在此处当场立些法度、定些政策、制些规矩……但我有言在先,无论今日争执到何种地步,结果如何,这都是你们亲自参与制定的东西,事后既不可以自毁其言,也不能因为事不遂心便妄加诋毁。”

“如此,将军可称大度。”郑玄第一个反应过来,俯首称赞。

公孙珣抬手示意,郑玄自然坐回,韩当也赶紧归位,甲士们纷纷撤离,周围诸人也纷纷释然,唯独崔琰,本来也要在郗虑的硬拽之下坐回去的,却被公孙珣远远一个眼神将那郗虑吓得缩了回去。

“天子年幼,我为辅政大臣,自然当仁不让,所以我先说,你们再议!”公孙珣等周围人坐定,方才继续扬声而言。“其一……既然崔季珪说话了,那便从此开始……天下板荡,百姓流离,士女涂炭,以重定天下而言,自三辅、幽州后,当度田于天下,并清理户口、清查人口!这一条,乃卫将军公孙珣所举议,袁氏逆臣、清河崔琰反对,其余诸位,谁同意,谁反对?反对者可与崔琰一道起身,我非董卓,议者无罪!”

众人自郑玄以下,包括吕范、审配、娄圭、韩当、田丰、荀攸、关羽、程普、朱灵、太史慈,乃至于数百官吏、将佐、幕属,甚至还有那些战俘,以及夏侯渊、毛阶二人,几乎俱是一怔……但旋即各有姿态,远处一直沉闷无言的许攸干脆笑出了声。

公孙珣见状也不急,只是随手从被掀翻的大案取来一个原来盛温水的铁盆,倒扣于身前,复又拔出腰中断刃,击盆而语,刀背如秋水浮光,拍打盆底,清脆响亮:

“今日到场有位者,包括夏侯妙才与孝先,凡河北诸州军政要员、名士将军,大儒尊客,共计三百五十七人,皆可议论,若有三一之数以上者皆不以为然,那就是恶政、恶法,虽然是我提的,那也不能推行……可换言之,三击之后,若无一百二十人以上起身反对,那就要颁行天下了!只此一日,机会难得!”

说着,公孙珣不急不缓,第二次挥刀敲下。

依旧是沉默无言,而且当然如此,公孙珣虽然许所有人参与,但败军之俘虏,性命都为人所握,又有几个如崔琰那般如此硬实的?

而公孙珣的下属,则需一分为二……其中一半是武将,以他的威望和这些被他精选提拔上的武人,谁会反对他,谁又敢反对他?君不见关云长等人干脆都已经扶刀顾盼左右了吗?另一半文臣,虽然不敢说人人齐心,但一来为首之人多是他多年信重提拔举任的,二来当着外人的面,除非确实不满至极,他们又怎么好违背自家主君意志?

只能说,公孙珣潜心经营十五六年的班底,外加此番覆灭袁绍大胜之威,到底是换来了回报……国家产生于战争之中,这就是战争的结果,说起解决分歧,没什么比战争更利索。

刀背第三次击打到了铁锅背上,依旧只有崔琰一人立于席中,唯独其人始终面不改色,倒也堪称气度从容了。

“善!”公孙珣握刀而笑。“度田天下,此事定下了!”

众人居然一时释然。

“其二,”公孙珣环顾四周,继续握刀扬声而起。“诸州动乱,百姓多有离散,一则抛荒甚重,二则豪强大族趁机广据良田,三则从袁绍为逆者不得不罚……当于度田后,收逆产、合荒地,以战俘、流民、收降盗匪合而屯田,兼代行地方徭役……这一论,依旧是卫将军公孙珣所举,袁氏逆臣清河崔琰一人反对,诸位有反对者,可起身从之!”

“敢问卫将军。”崔琰身侧不远,一人忽然起身,却正是南阳许攸。“如我等败臣逆贼,若要收逆产,当以何为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