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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虞并没有立即死去,因为他胸口所中的那一箭明显是留了余地的,射箭之人并没有施展全力,而且非常偏,更不可能是什么脏箭。

实际上,从医生赶到施展紧急救治,然后成功取出箭头,到他被抬回家,一整天的时间里刘虞都一直保持着清醒姿态。

其人一边安抚一众如同丢了主心骨一般的公卿大臣,一边又要求韩锐等人保持克制,同时还严厉敦促关靖一定得劝住公孙瓒,不得擅杀滥杀,并让人去寻此时应该是去押送军粮的钟繇鈡元常……甚至,等公卿们将要离开之时,他还不忘叮嘱黄琬替他写信给辽西的长子刘和,让后者不必担心;公卿们走后,他还不忘安慰已经哭成泪人的妾室。

考虑到冬日伤口不易感染,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觉的刘伯安应该能熬过来。

但是,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件小事,那就是刘虞整个冬天都咳嗽不止,这个小毛病撞上胸口的箭创后起到了让人瞠目结舌的负面作用——断断续续的咳嗽使得伤口难以愈合,而伤口不停撕裂带来的剧痛又严重影响到了他本身的抵抗能力。

而仅仅是两三日内,这位太尉领尚书事的宗室辅命大臣的身体就开始剧烈恶化,发烧、伤口红肿,最后伤势到底是蔓延到了咳嗽时必然要牵扯的肺部,其人开始咳血,然后时不时的面部痉挛……

这下子,所有有战场经验的人都变得沉默或者惶恐了起来。

须知道,往前六年,这种情形对在长安久居的人而言已经很少见了,但更早之前,这种事情对于所有人而言都很熟悉,大家心里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不要听妇人之言。”一阵剧烈的咳嗽与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撕裂性剧痛后,斜靠在榻上的刘虞终于再度恢复了神智,言语也变得通顺起来,却当先提到了一件事情。“我刚才都听到了……此事极为荒谬!想我为辅政大臣,不能早早发现这件事情的首尾,让事情消弭于无形,已经很惭愧了,又怎么能为了我一人而让整个长安城停下用煤呢?刚刚下了雪,不让烧煤岂不是要冻死人?这不是在救我,这是在损我最后一丝德行。”

听得此言,原本就很哀切的刘虞妾室只能继续抹泪,立在最前方的黄琬则情难自已,只能点头,而其人身后,赵谦、士孙瑞、种邵、马日磾,还有面色极为难看的公孙瓒也都无言以对。

至于其余人等,包括赵平、冯芳、张范、韩玄、傅干、射坚、金旋、张昶、淳于嘉等人,都只能等在外间,竖耳倾听罢了。

“有几件事情,有公有私,趁着长安城中几位要紧人物,还有仅有的几位私交都在,请务必替我记录一二……”刘虞说到一半便不住咳嗽起来,面部表情痛苦至极,偏偏周围人却毫无办法,便是那侍妾也只能带泪为其勉强擦拭而已。

而好不容易等他咳完,众人却愈发肃然起来。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刘伯安这是要交代遗言了。

隔着一堵墙,号称亚圣的张昶更是亲自摊开纸笔,准备记录。

“当先一件事……我死乃年老体衰,所谓天命也,非只箭伤所致……不可罪杨侍中。”刘虞躺在榻上缓缓而言。

但此言一出,莫说黄琬、赵谦即刻怒目,种邵、士孙瑞、马日磾一时大悲,公孙瓒一时冷笑,便是隔壁记录的张昶,都愤然将写了半句话的公孙纸扯下,揉成一团扔了出去。

但只是一瞬,叹了一口气后,张昶还是低头重新录入此言。

说白了,刘虞不是在为杨琦开脱,而是在为天子开脱。

大家又不是蠢货,当年晋灵公要杀赵盾,赵盾逃走,其弟赵穿引兵杀晋灵公,最后史家是怎么记的?还不是赵盾弑其君!

政治事件中,责任人只能是某个派系的政治领袖,而非是某个执行人,这个道理早一千年中国人就知道了。

同样的道理,反过来说,天子只要在三辅死了,那就是公孙珣弑君,盗匪杀的、曹操派人刺杀的,半路上冻死、饿死了,那也是公孙珣弑君,因为天下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而刘虞的这句话,不过是为了尽量堵住公孙珣的嘴,防止后者利用他的死过度发挥罢了。当然了,也算是尽了一个汉室忠臣最后的忠心了。

“再一件事……”刘虞斜靠在榻上,目光越过黄琬等人,定格在了公孙瓒身上。“这次的事情关系重大,一定要等卫将军回来,最起码要等到御史中丞(钟繇)回来才可处置,万万不能擅自杀人。”

公孙瓒额头青筋乍露,却避口不应。

但黄琬、赵谦、士孙瑞等人,却纷纷颔首,隔壁诸位大臣也大多应声。

无奈之下,公孙瓒只能一时干笑颔首:“且听太尉之言。”

“还有一件事情,乃是专门告诫子琰兄的。”刘虞身体难支,见到公孙瓒点头便不再计较,而是望着身侧挚友黄琬,诚恳而言。“子琰兄往荆州、益州一行后,回来对刘焉、刘表二人嗤之以鼻,其实我一直不以为然,但却畏惧子琰兄为人,不敢直言,今日勉强一劝……”

“你说。”

“昔日卫将军在渭水有一言极善……治世之能臣到乱世自为枭雄,乱世之枭雄到治世自为能臣。”刘虞勉力劝道。“刘景升、刘君郎二人固然可恶,但若是我们换位处之,恐怕未必比他们做的好,他们居长安,恐怕也要骂我们有负汉恩……时局在外,人力何堪?今日之忠臣,明日之簒逆,都是时局作祟,何必苛责于人?”

黄琬本欲说天下事论迹不论心,以此来驳斥,但瞥见对方希冀的眼神后忽然醒悟,刘伯安哪里是在给刘表、刘焉做辩解?分明是在给他自己做辩解……临到此时,这位当朝太尉只觉得自己不够称职,不能阻止之前的事情,所以心中有愧,便本能借此来为他自己辩解。

一念至此,黄子琰几乎要脱口而出,问问对方都要为汉室送命了,还有什么可惭愧的?但话到嘴边却又强行咽下,只能微微颔首。

刘虞放下心来,继续言道:“至于其余的事情,这几日我想了许多,但想来想去都觉的无用……以前的事情,我身为太尉不能处置妥当,以后的事情,我多说也无益,便交给诸位与卫将军一起商量去吧。”

一墙之隔,公卿大臣中颇有几人明显欲言又止。

“至于私事,其实只有一件可说。”刘虞瞥向立在床头的爱妾,一时苦笑。“我妻早死,只有此妾阿梅常伴左右,早该扶她为妻,但我唯一嫡子刘和却因为眷恋生母,多为此不顺,这才拖了下来……我死后,请子琰你们几位务必帮忙看顾阿梅,待我子来奔丧,若能说动于他,便让他以母事之;若不能,请你们务必替阿梅寻个好人家嫁出去,嫁妆从我遗产中来出。”

众人闻言愈发黯然,那唤做阿梅的妾室也是泪流不止,而黄琬、士孙瑞、赵谦等人则纷纷即刻应许。

刘虞知道这些人一诺千金,立即便放松了不少,于是缓缓再言:“还有一言,请诸位替我说给我子刘和……听说前年卢子干身死之前,专门有言让卫将军转告其子,说是‘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我深以为然,且敬佩万分。但今日我尤其要多说一句……勿以时穷而忘节,勿以势起而乱性……稍微得势,便忍不住贪图享乐,一朝困顿,却又只想着畏缩起来,模糊处事,如此为之,结果就是人家卢子干死而无愧,其子将来可以仿而效之;但我刘虞却只能引己身为戒,让做儿子的不要重蹈覆辙……这大概就是贤人大儒与俗人之流的区别吧?”

后舍里间、外间,俱皆鸦雀无声,唯有张昶运笔如飞。

“就是这些了。”刘虞说完最后几句话,宛如抽掉了最后一口气一般,瘫在榻上。“望诸位务必帮我记一记。”

众人刚要答应,却又见对方再度咳嗽连连,痛苦难耐,也是多有于心不忍,便告辞而去。唯独黄琬多留了一会,让张昶将刚刚刘虞言语誊抄了两份,又安慰了那个早已经哭得听不进话的阿梅几句,这才转身告辞。

一日无言。

第二日早上,风雪已停,长安城县寺之内,之前大出风头的长安令韩锐早已经恢复了正常姿态——其人正在敦促手下几名县尉清扫积雪一事。

“本县知道此事难……谁让长安的大街这么宽呢?谁让长安这么多宫殿、衙署呢?谁让此处不像其他小县小城,让各家住户清扫门前雪便可呢?”韩锐面带嘲讽,冷笑姿态明显。“可反过来说,为何天下独独长安、邺城是四个县尉呢?为何独独这两个县的县吏如此之多呢?”

“主要是天冷,下面人也辛苦。”一名县尉无奈诉苦。“再加上人心不稳……”

“天冷?天冷更该干活!人心不稳更当沉下心来做事!”韩锐愈发冷笑不止。“我告诉你……信不信,将你们这群比之他县多出来的县吏俸禄拿出十天的份额,换成粟米,就在北阙大街上煮粥,扫雪换粥,那些巴不得能在冬日给家里省上一顿饭钱的人一定能替我把长安城这四横三竖七条大道扫的干干净净!而且不会与我抱怨冷不冷,更不会与我说心稳不稳……”

四名县尉噤若寒蝉。

而片刻后,其中一名忽然若有所思道:“县君,属下刚刚想起来,之前县寺内结余了一批煤炭放在西城外的都亭,这在冬日是硬通货,我若寻个西市的商家购入其中大部,换些粟米,然后于道口煮粥,岂不能正能如县君所言那般,轻松清扫城中街道?”

韩锐戏谑反问:“既如此,四位还在此作甚?”

四名县尉如遭大赦,赶紧转身而去。

至于他们身后复又传来县令声音,说什么‘虽说天寒地冻,可人家天子和两位美人都不在乎,说不得就在野外挨冻,一群县吏反而摆谱’之类的话,那就更要假装听不到,然后快步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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