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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宁长公主檀口微张,眨了眨眼,定在那儿片刻,随后不顾仪态地大笑两声,竟是拍案起身,直接往屋外奔去。

前些日子她还在感叹,缘何这姓孟的这般会做吃食?

哎呀!她怎么就给忘了!

叶卿卿死活要嫁的那俊朗厨子可不就是姓孟!

净光寺庖厨内,孟桑用了一些吃食垫腹后,正在聚精会神地做着其他素斋。

正当她切茭白时,忽然听见庖屋外传来越来越近的呼声。为首之人似是顾虑佛门清净,竭力压低了声音。

“人呢?人呢!”

“殿下莫急,孟小娘子在庖屋呢!”

孟桑手下动作一停,面露讶异之色。

殿下?此处只有昭宁长公主啊……

可这位殿下找她又有何事?

就在此刻,孟桑抬头就看见昭宁长公主正急吼吼迈过庖屋大门。对方飞快环视一周后,锐利视线望向此处,眼眶一红,紧接着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同时张开双臂。

而庖屋内其他人,被紧随其后而来的静琴喊了出去,并且还带上了屋门。

孟桑只来得及放下手中锋利菜刀,便被对方抱了个满怀。此情此景,活像是老母鸡将自家幼崽死死护在温暖翅膀下。

未等孟桑出口询问,就听见昭宁长公主放声哭嚎。

“桑桑!姨母的桑桑啊!”

“呜呜……怎么就没告诉姨母,你是姓孟名桑呢!”

“姨母想见桑桑,都想了十几年了……呜呜,杀……杀千刀的叶卿卿!狠心,绝情,没良心!”

原本雍容华贵的长公主,刹那间成了邻家婶子,哽咽到上气不接下气,妆容花了、衣衫皱了。而她抱着孟桑的手越来越紧,恨不得将孟桑死死按到怀里去,再也不分离,使得孟桑双臂被箍住、动弹不得。

这一番疾风骤雨袭来,孟桑起初被这巨浪扑得脑袋发愣,随后从中听见了“叶卿卿”三字,陡然冒出一个猜测。

该,该不会她阿娘原本姓叶?不姓裴?

而且这么一番听下来,她阿娘似乎与眼前这位昭宁长公主交情极好啊……

孟桑感受着自己右肩的衣衫隐隐被泪水打湿,试图在不伤害对方的情况下挣脱双臂。

无果。

不行,得先让对方情绪稳定了,随后才能问其中细节。

无奈之下,孟桑只能就着这个姿势,一下下抚着昭宁长公主的后背,偶尔轻轻拍打,同时柔声劝说。

不多会儿,耳畔的哽咽声、“怒骂”声渐渐停下,时不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吸鼻子声音。

感受到对方箍住自己双臂的力道在渐渐变弱,孟桑唇边微微翘起,引导着让两人完全分开。

望着昭宁长公主梨花带雨一张脸,孟桑看出对方眼底的窘迫,于是从怀中掏出手帕,将之在一旁未用的清水里浸湿、绞干,随后才默默递了过去。

昭宁长公主原本觉着自己情绪上头,失态到丢了长辈的面子。可眼下见着孟桑乖巧递来手帕,只觉着好不容易压下的情绪再度翻涌,心中既有些暖乎乎的,又很是气不过。

叶卿卿这是什么命啊,怎么就能生个如此伶俐又贴心的漂亮小娘子!

而轮到她这儿,偏生就来了一个木愣愣的冤家。那浑小子不会说体己话也就算了,竟然有事没事管着她,藏起八百个心眼子!

长公主拭着脸上泪痕,内心愈发愤懑不平,望向孟桑的眼神也越发热切。

孟桑眨了眨眼,很是无辜。

怎么总觉着长公主这个眼神,像是在垂涎一块无比诱人的红豆糕呢?

昭宁长公主收拾好情绪,又唤了静琴进来理了下妆容衣衫,方才笑道:“乖桑桑,走,跟姨母回院子说话去。”

同时,她朝静琴使了个眼色,视线往孟桑右肩定了一瞬,后者立马会意地微微颔首。

孟桑并未注意到这处细节,正背过身脱下围裙,随后任由温柔亲近地牵过自己的手,与之一并走出庖屋。

“桑桑,你何时来的长安?”

“儿四月前来……”

昭宁长公主故意恼道:“什么‘儿’不‘儿’的?我跟你阿娘可是过命的交情,姨母不许你这般生分。来,喊一声‘姨母’听听!”

孟桑咬了下嘴唇,踌躇开口:“姨,姨母。”

“哎!”昭宁长公主听了只觉得浑身上下无比舒坦,顿时眉开眼笑,“桑桑真乖!”

“你四月前就到了长安,怎不来找姨母?”

孟桑哽了一下,最终老实道:“我阿娘不怎么提起长安与故人……”

话音未落,满脸带笑的昭宁长公主立马柳眉横竖,骂道:“这个叶卿卿,真是个石头心,竟然连我都不想提!”

两人沿着石阶往高处小院走。

听着耳畔的念叨,孟桑清了清嗓子,试图将话题转回来:“为何我阿娘在您口中是‘叶卿卿’,莫不是她离开长安时易了姓?”

闻言,昭宁长公主长叹一声:“是了,她离开长安时改回了你外祖母的姓氏,如今确实该唤她‘裴卿卿’。”

孟桑抿唇,察觉到她家阿娘与外祖父的关系之恶劣超出预期,终还是问道:“那这叶是……?”

“说来话长,待坐下,咱俩再细细说。”

谢青章与杜昉从务本坊出来,一路来到净光寺。后者随小僧去安置两人的马,而前者由知客引领着,往昭宁长公主所在小院而去。

临到了院门口,知客双手合十,不卑不亢地离去。

谢青章迈过院门,还未走几步,就听得屋里传来一声昭宁长公主的惊呼。

“什么?卿娘与你阿耶遇上了沙暴,生死不知?”

紧接着而来的,竟然是那位孟女郎的声音:“嗯,就是因为这事,我才想着来长安寻外祖父。”

“阿耶那边的叔伯不愿费钱费力寻人,我只身一人去了边塞也无甚大用,所以想着来长安寻亲,看看阿娘这边的亲人会不会愿意去寻人。”

“姨母,你知道我外祖家在哪儿吗?”

谢青章面上露出一瞬惊讶,转而就明白过来。

孟女郎和他家阿娘能同时在此处出现,眼下两人言语间又这般亲昵,只有一个缘由——阿娘口中那位故人便是叶卿卿,并且阿娘已经认出了孟女郎为故人之女。

此时,他已走近屋门,有婢子唤了“阿郎”,引起里头人的注意。

昭宁长公主亲亲热热牵着孟桑出来,一见谢青章,笑道:“浑小子过来,见过你叶家妹妹。”

有了一段光景的铺垫,孟桑已经适应这位姨母的热情,面上堆出得体微笑。

谢青章顿住,淡声提醒:“我先前已经见过孟女郎,况且叶家姨母如今姓裴。”

闻言,孟桑倏地抬眸望过来。

而昭宁长公主一听这话,摆了摆手:“这哪能一样?先前你我不晓得桑桑,只当是一位技艺高超、性格又好的厨娘,如今这可是正经认人。以后你得好好护着桑桑,万不可让人欺负了去。”

“至于后者,嗯,是该唤作裴家妹妹,我这嘴快的……”昭宁长公主忽然停住,惊疑地望向谢青章,“不对,你怎么知道叶卿卿改姓这事的?”

陪在一旁的孟桑微微扬起右眉,作询问之态。

“莫非你先前说桑桑来府上做吃食的酬劳,便是帮她寻亲?”昭宁长公主怒了,狠狠瞪过来,“你怎的不与我多说一句,省得绕这么一大圈,蠢小子!”

谢青章看着他家阿娘怒火冲天的模样,暗自叹气。

他先望向孟桑,温声道:“今日早上才得知了你外家的事,去了务本坊后,却得知你已出门,倒不曾想在此处遇上。”

说罢,他才转身对准昭宁长公主,无奈道:“阿娘,先前以为这是孟女郎的私事,如何能随意对人言?”

“眼下既然事情已经有了着落,不若进屋细谈?”

如今,昭宁长公主是怎么瞧这儿子都觉着不顺眼,自然而然地揽住孟桑,热络道:“来,桑桑跟姨母进来。以后可千万记着,有什么难事、苦事尽管指派这浑小子去做。什么酬金?他若敢提这茬,姨母定饶不了他……”

被二人甩在身后的谢青章,当真是从小到大,头一回瞧见他家阿娘还会有这副温柔溺爱神情,再度无声叹了口气。

三人坐定,谢青章言简意赅地将此事有何而起、今日如何察觉出真相等等经过,一五一十说出。

末了,他缓声道:“我不知晓当年发生什么事,但无论是一直用妻女的字画来睹物思人,或是不愿搬离故居,想来叶相还是惦念着裴姨母的。”

“如若你上门认亲,叶相一定会立马认下,也会耗尽人力财力去沙漠寻你耶娘。”

“但同样,叶相性子有些……顽固严苛,此事你从叶柏身上便可瞧出一二。倘若你回了叶家,叶相极有可能不会让你再留在国子监食堂。”

谢青章抬眸望向孟桑,轻轻点头,似是流露安抚之意:“虽然时日不久,但谢某能看出,女郎很喜爱在食堂里做吃食,也很愿意与各色监生打交道,这一事于你而言同样重要。”

“我不能替女郎做任何决定,认亲一事,终归还是得由女郎亲自作出抉择。”

孟桑面上的神色,已经由惊讶、惊喜,变成犹豫、纠结,各种情绪混在了一处。最终,她叹了声气:“谢过谢司业相助。至于认亲一事……”

“我来长安,除了逃离家中叔伯的操控,更是为了寻求外家助力,好去沙漠寻我耶娘。若是他们平安,我心下方安;若是……若是最后只得了两具尸骸,我也能让他们入土为安,不必曝尸荒野。”

“人生总是有舍有得,大多时候都不能两全,”孟桑莞尔一笑,眉目坚定,“故此,即便认亲后,会被严加管束,亦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