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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霖霖觉得, 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半年前,她陪妈妈去庙里上香,这是自从妈妈离婚以后, 多年延续下来的习惯。妈妈每年都会为未出世的妹妹点一盏长明灯,以祈求她能投胎到更幸福的人家。

“我对不起你妹妹。”妈妈总是这么说,“我想离婚, 只能放弃她。”

郑霖霖知道,妈妈这番话只是为了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导致妈妈放弃妹妹的原因有许多, 夫妻感情破裂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理由。

那时候郑霖霖还在上学,家庭巨变,她又正值青春期,妈妈离婚后独自抚养她,母女俩生活得捉襟见肘。郑妈妈需要很多钱很多精力去保护郑霖霖的身心健康,不得已才放弃了腹中的第二个女儿 。

所以郑霖霖想, 如果真有一个人要对妹妹的离开负责,那应该是自己吧。

那天,她陪妈妈去庙里给妹妹点完长明灯后,妈妈忽然在回程的车上告诉她:“其实,我一直保留着你妹妹的一小截脐带。产妇是不能留下引产的胎儿的,我求了医生好久, 医生才偷偷留给我一截。”

郑霖霖有些惊讶。

妈妈移开视线, 看向窗外,声音有些哽咽:“我把它在长明灯里供奉了多年,师父劝我,把她强留下来没有意义, 要让你妹妹入土为安。”

恰好此时,车子行驶到拥堵路段, 现在是放学时间,前面正有一所小学,整个街道都被来接孩子的家长们堵得水泄不通。

一位母亲在校门口翘首以盼,她手里举着一支糖葫芦,等见到女儿身影了,她立刻挥舞着手里的糖葫芦,笑着唤女儿名字。

小姑娘如一只乳燕,张开手臂一头扎进母亲怀里,叽叽喳喳地同她分享今日在学校的见闻,小嘴巴一边要说话、一边要吃零食,真是忙得不得了。

她的母亲弯下腰,体贴地为她擦拭嘴角的糖霜,笑盈盈地牵起她的手,就这样走远了。

车里,郑妈妈的目光落在那对渐行渐远的母女身上,轻声道:“若你妹妹还在,也要读小学了呢。”

郑霖霖想起那个连一面都未见过的妹妹,想到她们曾共同住过这世上最温暖的小房子里,她就心底发酸。

郑妈妈从随身的包包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有一截灰黑色的、已经完全干硬的东西。郑霖霖知道,那就是妹妹的脐带。

“我……实在不忍心再送走她一次。”郑妈妈强忍住眼泪,“霖霖,我把她交给你了,你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让你妹妹离开吧。”

郑霖霖收紧手掌,牢牢握住那个小瓶子,明明瓶子里不任何温度,可她却觉得自己要被这个小瓶子烫伤了。

刚收到瓶子时,郑霖霖确实想要尊重妈妈的意见,让妹妹入土为安。但不知为何,在某种复杂的心思下,她偷偷把“她”留在了身边。

她希望妹妹能多陪自己一阵子,她时常幻想,如果妹妹还活着,那么她会给妹妹买漂亮的裙子、为她扎好看的头发。如果妹妹还活着,会不会像别人炫耀自己有一个当明星的姐姐呢。如果妹妹还活着,她们姐妹俩一定会在被窝里偷偷倾诉彼此的心事……

郑霖霖亲手缝了一个小小沙包,是小孩子们都爱玩的那种,做工不算精致,但她想妹妹应该不会嫌弃。她幻想着妹妹的模样,选了从婴儿时期到小学生的衣服布料,用它们组装成沙包,然后把装着妹妹脐带的小瓶子藏了进去。

她时时刻刻把它带在身上,就像妹妹陪在自己身边一样。

郑霖霖偶尔会向“妹妹”倾诉心事,全和她的工作有关。娱乐圈里根本没有友情,她的很多话不能说给别人听,只能烂在心里;但自从有了“妹妹”后,她那些无从发泄的心事,终于有了一个倾听者。

她会吐槽随意删减小演员戏份的编剧;抱怨那些看人下菜碟的商务爸爸;担忧自己的星途黯淡,可能出头无望……

“我要是能有贺今朝老师那么红、不,我要是有贺今朝老师十分之一红就好了!”郑霖霖不止一次对“妹妹”说,“我和他拍过一次戏,虽然我只是一个只有几句台词的小角色,但那一次可真是让我见识到影帝的排场了!他的通告日程表永远是最好的时间,不像我们这种小演员,永远只能排在第一场或者最后一场;每次他到片场后,所有人都会站起来向他问好,就连总板着脸的导演也会和颜悦色地和他讨论剧本;投资商排着队来剧组请他吃饭……哎,我什么时候能成为大明星呢?这样所有人都不会瞧不起我了。”

这种类似的抱怨她在心里想过许多次,等到真说出口后,她才觉得浑身畅快了起来。

最神奇的是,她在说出这些话之后,她的运气渐渐好了起来。她居然接到了女主剧本,居然捡漏成为了热门综艺的嘉宾,居然被分配到了贺今朝的经纪人手下!

她想,这些好运,全都是“妹妹”带给她的。

偶尔,她还会在梦里见到“妹妹”——有时候是三四岁的样子,有时候是七八岁的样子,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她看着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童年。

可惜,她不能同妹妹说话,也不能摸一摸妹妹。每次郑霖霖只要伸出手,妹妹就会化成一道黑烟,从她的手心里溜走了。

从梦中惊醒后,郑霖霖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忧心。

她想,妹妹会不会怪自己呢,她没有让她入土为安,而是强留在自己身边陪伴。

不过,这些事情她只能在心里想想,绝对不敢说给妈妈听的。

前阵子,她接了一档热门综艺,来深山老林里的殡仪中心录制。来之前妈妈非常担心她,觉得在这种地方拍节目不吉利,可是郑霖霖亲身体验下来,觉得一切都好,丧葬只是一份再正常不过的工作而已。

唯一的问题是——和他搭档的小凌师傅总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看他。那眼神里充满警惕,仿佛她是一颗定时炸弹,随时会在他面前爆炸。

凭心而论,小凌师傅长得赏心悦目,是个相当不错的工作伙伴,可他性格太冷了,好像和所有人之间都隔了一层,若不是为了拍摄节目,她猜凌宸根本不会和她多说一句话。

昨天她一直忙于给云妹儿布置灵堂,后来又自告奋勇想帮凌宸给云妹儿换衣服,结果被他冷淡拒绝。

郑霖霖碰了个软钉子,更不明白为什么凌宸会对自己有这么强的戒心了。

不过,她昨天的状态也不是很好,不知道是天气太热了还是怎么回事,她布置灵堂时,脑海里总是响起一阵隐隐约约的声音,吵得她心烦意乱;后来关先生和爱人一起送云妹儿的棺材抵达殡仪馆,关夫人哭得走不动路,她听到对方的哭声,只觉得更烦躁,恨不得捂住对方的嘴巴,让她不要再哭了。

制片人叮嘱她,今晚要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就要开工录制节目,郑霖霖确实很累了,在回程的车上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然后,她做了一个怪异至极的梦。

梦里,她忽然有了超能力,一下子能窜上树,一下子又能踢翻路边沉重的铁箱。就当她沉浸在突如其来的能力之时,忽然听到了一道幼童的哭声。

她转过身,看到幼小的妹妹站在路中央,眼泪大滴大滴地从眼眶里滚落。她一边哭着,一边叫着,一边把手边的玩具毫无道理地扔出去;她就像一个得不到关注的熊孩子,不知道如何让别人看到自己的需求、听到自己的声音,只能通过向外攻击搞破坏,来获得关注。

郑霖霖好想抱抱她啊,想帮妹妹擦掉眼泪,让她安静下来。

她想告诉她,一味的哭闹得不到尊重,只能伤害周遭的人。

哭声如海浪,一声声灌入她的耳朵,就这样把她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唤醒。

醒来后的第一个感受,就是疼。

腿也疼,胳臂也疼,脑袋也疼,郑霖霖一度怀疑自己睡觉的这几个小时里舍命和哥斯拉大战一场,成功保护了地球。

她的指尖触碰到一个熟悉的柔软的物体,她下意识握紧了它,意识到这是她从来不离身的沙包。

她强忍住浑身上下的疼痛,撑起身体,扶着墙勉力站了起来。但是当她抬头后,眼前的一幕让她瞬间呼吸停滞了一秒——

——为什么她会出现在停灵间?为什么凌宸会一脸警惕地瞪着棺材里的云妹儿?为什么本应该去世的云妹儿双目泛黑,四肢僵直颤抖?

郑霖霖没想到,她居然亲眼看到诈尸在自己面前发生,那些从小到大看到过的鬼怪故事几乎同时在脑海中迸发。

郑霖霖以为自己会尖叫、会颤抖、会害怕,可是她没有。

她怔怔地望着棺材中那个身穿公主裙的女童,她莫名从那张狰狞变形的脸上,看到了一抹割舍不掉的熟悉。

“露露?”她声带颤抖,听到自己轻声唤出这个名字,“是你吗,妹妹?”

——那个寄居在“云妹儿”体内的躁动灵魂,就这样停住了;而被贺今朝困住的另一半鬼影,也像是融化一般,逐渐融入进“云妹儿”的体内。

……

现在的情况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刚才,凌宸和贺今朝还和小鬼斗得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凌宸手里举着绳子,正考虑要怎么捆住“云妹儿”,哪想到郑霖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醒来,而且她还直接叫出了云妹儿体内小鬼的名字!

——原来她叫露露。

贺今朝与凌宸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贺今朝语气无奈:“之前我就怀疑,这个小鬼是郑霖霖那个早夭的妹妹,没想到真的是她。”

凌宸摇了摇头,冷酷至极:“一码事归一码事,她早夭确实可怜,但这不代表她能四处捣乱。”

他们的目光又投向了这对姐妹身上。

在被叫出名字后,“露露”身体一震,原本奋力撕扯裙摆的手突然泄力。她仿佛被一盆水迎头浇下,原本沸腾的恨意被那声呼唤声熄灭,脑袋下意识转向了姐姐的方向,被黑色烟雾填充的眼眶里满是愕然无措。

幸亏她使用的这幅身体提前被凌宸装扮过,现在的她看上去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慌乱地抬起双手捂住了那双诡异的眼睛,不愿意让姐姐看到自己这幅恶鬼作祟的恐怖模样。

小鬼这样欲盖弥彰的动作,几乎是在用行动承认她就是郑霖霖口中的“露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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