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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停住的雪花, 在傍晚又一次飘然来临。

雪后的夜晚是很亮的,在漫反射的作用下,一点点光源就能让整个雪地亮如晨曦, 即使不开路灯,也能清晰看到路边的每一座房子、房子前的每一个道具。

为了补上之前缺失的进度,剧组一直拍到凌晨。村子里吵吵闹闹, 凌宸当然也睡不着,手机的信号断断续续, 什么网站都打不开,微信一个小时都发不出去一句话。

若不是有小柴柴丸陪着他,凌宸真是要无聊死了。

他抓了一把瓜子,自己磕一颗,再给小仓鼠磕一颗,然后自己继续磕一颗, 再再给小仓鼠一颗……有一次,小柴柴丸没接到他扔出的瓜子仁,短腿一滑差点栽下床头,吓得凌宸赶快飞身救鼠,才没让小柴柴丸“英勇就义”。

“呼……”凌宸趴在床上,托腮盯着小仓鼠, 看它灵巧把瓜子仁藏到嘴边的囔袋里, 塞得嘴边鼓鼓囊囊的。他忍不住用指尖戳了戳它的脑袋,把它从一个鼠球戳成一个薯饼。

小柴柴丸脾气好极了,被欺负成这样也没哼一声,照旧老老实实地磕瓜子。

凌宸感叹:“我终于明白大巫为什么要养宠物了, 原来这玩意儿是真能解闷儿啊。”

贺今朝眨了眨眼:“我也能解闷儿,怎么不见你玩我?”

凌宸用瓜子皮扔他:“滚!”

虽然他已经认识贺今朝这么久了, 但还是不习惯他用这张脸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

屋外寒风瑟瑟,一家三口关上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噪音,听动静应该是剧组终于收工了。

贺今朝眼神一肃,立刻起身,向着屋外飘去。

凌宸披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你去哪儿?”

贺今朝回答:“剧组下戏之后,他们各自回屋,现在是最不设防的时候,不管是八卦还是抱怨都会在这个时候扩散。”

他倒要听听,这剧组还有什么肮脏的小秘密。

“行吧。”凌宸并不担心他的安全,贺今朝是鬼,来无影去无踪,看不见摸不着。凌宸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你去听墙角,我和小柴柴丸先下线了。”

说完,凌宸捞起小仓鼠,把它放在枕边用毛巾临时叠成的小窝里,然后自己又一次倒回床上。这屋里没有暖气也没有电热毯,凌宸恨不得把被子裹到头顶,只露出一点点头顶的碎发,整个人仿佛被“被子妖怪”吞进了肚子里。

贺今朝看向被子妖怪:“那我走了。”

“等等。”被子妖怪里传来人类残存的声音。

“?”

被子妖怪蠕动几下,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记得关灯。”

贺今朝笑了,一挥手,屋内的几盏灯同时熄灭,整个屋子瞬间坠入了黑暗中。被子妖怪心满意足地喟叹一声,就这样蠕动着睡去了。

出门前,贺今朝特地把凌宸的房门反锁,想了想觉得不放心,又指挥着椅子顶住房门,反正他进出可以直接穿墙,把门窗都挡住才是最安全的。

他和凌宸之间有“线”牵连,不能相距太远。好在剧组分配给员工的宿舍都集中在一起,方便贺今朝穿墙入室。

这剧组一共有一百多号人,贺今朝出去转了一圈才发现,绝大多数的员工都住在四人间的上下铺里,只有主演、导演可以享有单人间,就连编剧都要和武生班主挤在一间标间里。

这么看来,凌宸能独享一间单人房的原因就很值得玩味儿了:一方面,凌宸的职业特殊,其他人不敢和他一间房;另一方面,剧组有意无意地“隔离”他,切断他和其他员工的沟通渠道,让他孤立于这座世外小镇。

贺今朝先去了道具组和服化组,每个人都累得要命,还要拖着疲惫的身体准备明天的拍摄工作,交谈间全是抱怨工作量太大。

他转身又飘去了武生组。那里气氛压抑,大家聚在一起喝酒抽烟,宿舍里味道呛得要命。

有人忍不住从枕头下摸出了长牌,抓耳挠腮地问:“打几局放松放松哩?咱们这把玩小的。”

结果他刚把牌拿出来,就被另一个武生喝止住了。

“你个驴日滴,老李还没过头七呢,现在是打牌的时候吗?”

“头七不头七的又咋哩?他又不是在牌桌上死滴!”

“老李那么怕死的一个人,每次上威亚前都要反复检查。要不是你前晚叫他打牌打一夜,上威亚前他困得直打摆子,要不然也不会……”

“放你爹的狗屁!什么叫我叫他打牌打一夜,你是觉得是我害死他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

“老子看你就是这个意思!”

武生大多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吵吵嚷嚷,差点要动起手来。其他武生见状想拉开他们,结果莫名其妙地挨了拳头,被迫加入战局,由最开始的两人争执变成了一片混战。

所有人心中的惧意、怒火都在这一刻被点燃,打斗间,那一摞被武生紧紧攥在手里的长牌散落一地。

长牌与常见的扑克牌不同,上面画的并非是梅花方片,而是更复杂的点数与图案,勾画出“天牌”“地牌”“人牌”的模样。那些纸片因为总在沾满烟味的手指间辗转,原本干净的牌面不知不觉被熏成了焦黄色,变得格外模糊且肮脏。

没人知道,当这群武生如野狗般互咬时,有一道半透明的身影就站在他们身边,完全见证了他们狗咬狗的丑态。

贺今朝静静听着,他眼皮轻颤,转身又飘向了下一间屋子。

长街尽头的那间房子属于摄影组。

摄影师小声问合作了多部戏的灯光师:“兄弟,钱趁手吗?……你嫂子这不是快生了吗,她就爱攀比,看她闺蜜住的是二十万一个月的月子中心,就闹着非要住……你问我的小金库啊?呃,啊,股市……对对对,就是股市!最近股市不景气……等我解套,一定还你!”

贺今朝离开这间屋,又前往下一间屋。

男主演叶正弈不顾寒风,伸长手臂把手机举出窗外,不停地刷新页面。跟组的生活助理小声提醒他:“哥,现在大雪封山,手机没有信号的……经纪人说片酬已经打到您账上了,等有信号您就能收到了……”

男人的幽魂目不斜视,继续穿行到导演的房间。

“账上怎么能没钱了呢?”导演一根接着一根抽烟,抬头看向制片主任,眼睛血红,“是,剧组确实是停工了几天,但停工的钱不该走这个账吧?刚才后勤那边又过来找我,群演都等着结账呢……对了,咱们不是有卫星电话吗,赶快给投资人打电话,问问能不能追加投资!只要能加钱,我什么都能拍!”

贺今朝面色肃穆,某种猜测在心底成形。

在来到这里之前,他和凌宸都以为,武替老李的死亡只是一场疏忽造成的意外,但是现在看来,恐怕这不止是一场意外。

……

凌宸再醒来时,已经是早上七点多了。

小柴柴丸不知何时从他枕边钻进了他的被窝里,就卧在他的颈窝里,两条小后腿踩着他的肩膀,两只前腿推着他的脸颊,睡得四仰八叉。

可能是昨晚太冷,它禁不住降温,主动爬到人类的身边取暖。不过它这个举动吓了凌宸一跳,差点以为自己把它压死,闹出鼠命了!

“小凌,早安。”贺今朝飘到他身边,又转向他怀里的小柴柴丸,“小老鼠,你也早。”

小柴柴丸:“吱吱吱!”

我是卷毛仓鼠,不是臭老鼠!

昨夜下了一晚的雪,遮住了白天踩的凌乱的泥地,又是崭新的、洁白的一片画布。

凌宸洗漱后戴上左手的固定夹板,他本想去员工食堂吃早饭,哪想到刚推开门,就注意到门边有一个保温饭盒。

凌宸莫名其妙:“这是给我的?”

“很明显是的。”贺今朝挑眉:“刚才郭子遮遮掩掩地过来,放下饭盒就跑,都不和你打招呼,估计是不敢看你脸色。”

凌宸觉得可笑极了:“不就是昨天我在食堂怼了导演几句吗,瞧把这群人吓得。”

早饭有人送上门,凌宸也乐得清静。他在屋里一边吃早饭,一边和贺今朝聊起昨晚他“偷听”来的事情。

“这个剧组从内到外都烂透了。”贺今朝表情严肃,“我之前也听说过不少剧组会有私下赌博的情况,一般都是下面人赌,因为剧组的环境太闭塞了,如果不让这群人发泄出来,他们可能会去做更不好的事情。但是照我昨天听到的情况,很有可能导演、制片人、摄影师……他们都在赌博。”

当所有人的心神都在牌桌上,那他们哪有精力关注白天的工作?武替是全剧组最危险的工作,每次上威亚前都要多人轮流检查,可是老李出事的那一次,大家前一天都在牌桌上杀红了眼,一个个都心思飘忽,最终导致意外发生。

若问谁是凶手?全部都是。但这些凶手不会被判刑,而是继续逍遥在牌桌上。

“等到通车后,就尽快离开吧。”凌宸胃口全无,随便往肚子里扒拉了两下饭,就提着化妆包急匆匆地走出了房门。

一路上,他也遇到了剧组的其他工作人员,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手里拿着“飞页”,讨论着今日要拍摄的剧情。

所谓“飞页”,其实指的就是剧本。一部电影开拍前,剧本会提前定稿、装订成册,发到每位工作人员手里,但这只是理想的情况,很多时候剧组会一边拍一边根据现场情况调整剧本。于是,跟组编剧会提前一晚写出新的剧情,第二天一早打印出来,这种“一张纸”似的剧本就叫做“飞页”了。

在看到凌宸走来时,剧组工作人员一个个脸色像便秘一样,飞快地散开了。仿佛怕自己走慢一步,就被凌宸身上的晦气传染。

凌宸不是第一次被这种眼光注视,他坦然自若,就这样在众人的目光下一步步走向了村外的小屋。

昨日,他已经为老李修整了骨折的断臂,清扫了胸前的洞穿伤口,今天他要做最难的部分,就是给损毁一半的头部重新塑形。

他昨天去找其他化妆师借了剧组多余的假发,幸亏这是个古装剧组,有很多备用的长假发,质量都很不错,简单修剪一下就可以使用。

因为高坠,老李头部的伤口惨不忍睹,他脸上除了血以外,还有黄黄白白的脑浆流淌而出,幸亏现在气温足够低,他的尸体才没有腐烂。凌宸用镊子夹着棉花一点点清理着,旁观的贺今朝忍不住作呕几次,凌宸却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小凌,你……你真伟大。”贺今朝喃喃说。

思来想去,只有伟大这个词才能概括凌宸的工作。

“伟大谈不上,”凌宸语气淡淡,“只是想给他留一分体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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