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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郡主斟酌着词句。

“大梁民风一样开放,不知有多少成了婚的郎君都在外面明目张胆地胡来,也没道理换成娘子们就不成。今年踏青那会儿,我一位年纪小些的表姨的夫婿病了,她夫婿的同僚们便约着上门探病。正巧一位同僚临时有了公务,就叫了自己的儿子、一位千牛卫的小郎君替他去探病。那小郎君与我表姨见面后互生喜悦,玩闹中忘了时辰,在屋中一待便过去了三四日,那小郎的父母见儿子多日不归,急得满街满巷地找,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大得都传到了皇祖母那儿,皇祖母也只是打趣笑笑就揭过了……”

说着说着,小郡主便渐渐低了声。

少年芳兰竟体,那双漂亮的眼睛色正清寒,静静望着她时,竟显得她刚才说的那些仿佛辱没了他一般。

“你能拿到卸去我假容的药,必定是与冯先生有过交集。”

小郡主笑得更甜了。

那对乖巧的小酒凹让她看起来天真又无害。

“就是我活捉到他的那天吧?”

即使之前毫不知情,如今的现状也足够她猜到了。

“你从那天开始,就知道我是陆扶光了。可你是怎么对我的?”

“他们都说,陆云门是大梁的麒麟少年,是小郎君中守礼有德的典范!”

她足踝上的银铃响动着,小尖牙一点一点地、露出在少年的面前。

“大梁最志洁行芳的小郎君,在明知道那是他的族妹后,他都对她做过什么?他同她在榻上厮混,咬开她贴身的小衫,将手伸进她的锦裙,一次又一次地把她弄哭……”

说着,小郡主看到少年被她刺进异墨的雪白颈下正在慢慢地泛起红。

她得意地笑着将手指碰了上去。

“你看,无论你不肯承认,你都在为我动情。既然如此,为何要拘束自己?反正,更违背人伦的事,我们都已经做过了,通奸而已,又能如何?陆云门,你以为你现在还有多干净?”

“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干净。”

少年压忍住情绪,平静地告诉陆扶光:“但我跟卢梧枝不一样。郡主既然选了我,那便只能是我。享齐人之福的心思,郡主歇了便是。”

“陆七!”

小郡主正要发作,却忽然觉得眼睛很不舒服。

她下意识抬手想要去碰,却突地想起,她在山林溪边时,曾吃下了一颗她从山佬那里得到的丸药。

那个药,自她学了金篦术后,就一直很想吃一颗,亲自体会一番目生障翳是什么感觉。

可她始终不能。

无论是在宫中还是宫外,即便是在家中面对赤璋长公主,她都绝不能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没有哪里能让她歇下提防、真正安心。

但那晚,想着陆云门,她却将它拿了出来,吃了下去。

然后,两三日后的今天,那药便隐隐地要发作了。

意识到自己不久就会看不见,只用了一个瞬间,方才还凶相毕露的小狐狸就乖顺地垂下了尾巴。

“我跟卢梧枝也只是口头约定,我助他上位,主要还是因为崔姚得罪了我。如今崔姚落难,我做的那些筹谋便也不算白忙。”

小郡主规矩地端坐在少年面前,即便素面朝天,仍是姣丽可爱。

“要是你不喜欢,我不要那门婚事就是了。在东都的其他人,或许……我也都不要了?”

在东都的其他人……

“我不信你这些话,也没有在让你选。”

“你已经不需要选了。”

少年如碰水中月般、轻轻地捞起小娘子脚边的银链。

随后,他抬起了他那双漂亮却冰凉的眼睛。

“郡主许是还没有听懂。今日,我便将话说明白。无论郡主说什么、做什么,只要我还活着,郡主便不必再想与他人缔结姻亲之事。”

就在这时,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屋中传来了门扉开合的声响。紧接着,咚、咚、咚、咚,奇怪的扣地声一响又一响,离墙越来越近。

“郡主切莫扬声。“

少年看着蹙起了眉的陆扶光,轻声道:“汝阳夫人已经回房了。”

汝阳夫人。

这四个字一出,小郡主满心的算计跋扈都散了个干净。

嗅到危险的她捏紧小郎君垂铺在地的袍边,小声如耳语地向他贴近:“她为何在此?”

“陆氏族人每年葭月都会舞乐酬神、祭祀以求来年雨顺风调。今年祭祀本该轮到我的父亲操办,但他在外戍边,便由我代他前去。汝阳夫人怜我无长辈帮持,提出与我同去,我便备好了船,请她四日前先自东都启程,前夜,我在范阳岸边带着你也乘了上来。接下来,便该去永济州了。”

“汝阳夫人……”小郡主使劲压着声音,“是要去见我?”

她总是这样过分聪慧。

少年看着几乎靠在自己颈边的陆扶光:“正是如此。汝阳夫人前去永济州,是想请正在道观中为百姓修斋祈福的扶光郡主随我们同去河东,参加此次祭祀。”

汝阳夫人隋盼安是已故大将军陆爽的继室。在当今女皇还是皇后时,她便因才德被皇后召入宫闱,以女官身份辅佐皇后临朝,后官拜御正,得封汝阳夫人。作为极近的亲信,她在宫中为女皇做事数年,直至郑婉得用,年近半白、腿脚不便的汝阳夫人才向女皇请辞,离开宫廷颐养天年。

有这些缘故情分,她在女皇心中,自是独一份的存在,一句话能顶他人九句重,便是赤璋长公主见了她,也总是表现得谦恭关怀。

但汝阳夫人谨记自己身为女皇耳目,素日从不与人亲近,她本就没有亲子,也不愿被陆爽的其他子女供养,离宫后便住进了道观,小郡主曾想要对她示好,却也屡屡碰壁。

倘若被她在船上发现,她不但不会为自己隐瞒,还会不假辞色将此事告到御前。

陆扶光:“我同汝阳夫人少有交际,若不是你向她提及,她才不会想到要携我同行!”

那样孤僻的老妇,同谁都不亲厚,除了圣上,便只与陆家小辈中的陆云门投缘,每回听到他回了东都,总要将他叫到道观,用亲耕的吃食招待他。

因此,小郡主不必转念都能猜得出她落入如此境况的缘由。

少年也不反驳:“汝阳夫人是为我着想。若是从不在陆氏露面的扶光郡主能亲临河东,便足以证明你对这场祭祀的重视。其他族人即便介怀我河西出身、有意在我所主持的祭祀途中作梗怠慢,也不敢做得太过了。”

“我要赶在汝阳夫人之前回到永济州。”

她可是圣人面前最温顺良善的小娘子,绝不会有一丝不轨之行。

“今明顺风顺水,从这里至永济州,船行最快。此船会在离永济州埠头十里外的一座渡口稍停,那里已备好快马,我会在前为郡主策马开路,保证郡主到达你修斋所在的道观会比汝阳夫人快上半日。若是郡主仍不放心,随船的还有我的堂弟陆西雨,我可以让他布局一二,使船到得再晚一些。”

“你要什么?”

因不敢漏声,小郡主始终仰身与少年贴得极近,远远看去如同在耳鬓厮磨。可细看她牙尖紧合,更像是恨不得撕咬掉小郎君颈上的一块肉。

“你大费周章将我独自掠至船上,又搬出汝阳夫人压得我不敢翻身,不会只是想给我一个教训,然后就将我放了吧?”

少年微垂侧首,迎着她的目光,淡淡道:“我要冯先生的人头。”

“我来范阳数日,花费心血无数,好容易才将冯先生抓到手里,一丝一毫的实际好处都还没得到,竟就要拿给你做嫁衣?”

陆扶光仍不甘心。

“你要他的人头做什么?这份功劳,你燕郡王府真的敢吃吗?”

“发现冯某踪迹、将他围追堵截又一时不察让他自戕而亡的,皆是我的恩师李群青,与我无关,更与燕郡王府无关。”

少年看着她那片如乌鸫羽毛般鸦黑的眼睫。

“除了那颗人头,我还要所有你从他手中得到的、证明他与崔姚曾是旧交、能用来威胁卢、崔两家的东西。”

“就算郡主想将其偷藏几份也没关系,有我在,只要郡主还存着为了要将范阳卢氏收入囊中、所以要与卢梧枝成婚的念头,卢梧枝就绝不会有机会摸上家主的位子。”

“我既然说了,就能做得到。”

“还有一日一夜,不收到恩师已拿到人头的回信,我便不会放郡主离开。请郡主好好想想,给我一个答覆。”

——

小郡主许久没有再开口。

陆云门将她的心思猜得太透。

他知道在她心中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卢梧枝这个人。他只要露出决心、真的动了要断绝卢梧枝爬上家主之位前路的念头,她再同卢梧枝缠夹不清也就没了意义。

因为他的的确确能够做到。

是她先对陆云门数次欺骗、哄得他同她海誓山盟,也是她自己不慎、陷进了他的温柔乡中。

论前论后,都怪不得他人。

如果她是陆云门,从得知了她真实身份的那一刻起,就会恨她入骨,一定要将她报复到不死不休,可他连套住她脚踝的银链用的都是极细的一条,丝毫不沉重,也没有紧勒在她的足上,只要她不使劲拖拽挣扎,就根本不会将她弄疼。

这些,陆扶光都知道。

但是以她的性格,绝无可能就这样在心底原谅陆云门的这次算计。

他可是又毁了一桩她原本唾手可得的满意婚事,让范阳卢家再次从她的手中溜走,还拒绝了与她的日后!

就在小郡主暗暗思忖时,少年已经拿起了第三支花树钗,插上了她的发髻。

那匣中的每一根都极尽奢华,可到了她的发间,也不过是些颜色的点缀,虽然令她容貌更盛,却夺不去她的半分风华。

宝石、珠玉、金银,最繁华精细的锦衣,最馥郁色艳的花,她仿佛天生就该拥有这世间最美的一切。

但此时,大梁最明丽娇贵的小郡主却一动不动,乖顺地任由着少年簪钗。

随后,她仍旧如一个乖乖的美人陶偶,由着小郎君为她描眉点唇、画上花钿面靥。

直到少年的手指快要碰到她的衣带,小郡主才向后躲了躲:“此时更衣,链上银铃定会乍然震响,被隔壁的汝阳夫人听见。”

她已经听到好几声汝阳夫人对侍婢的吩咐了。

虽然话有些听不清,但那凿凿就是汝阳夫人。

少年没有强求,垂下了手:“我早已同夫人说过,这屋里放着我刚捕到的一只小狸。它高贵美丽,但生性狡猾又野性难驯,极易伤人,所以不准任何人靠近这间屋子,我也要时时守在这里对它看管。故而,夫人在隔壁便是听到铃响,也不会诧异过问。”

小郡主心念一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伸出手,抓住了小郎君蹀躞带上的那块双螭拱壁的白玉。

“把这个送给我,再让我将你身上的点青刺完,我就答应你。”

对视片刻,少年将玉佩从蹀躞带上一点点解下:“刺青之物不在船上,我会让人去寻,不久便会由鹰鸟带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