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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陆扶光在笑。

从她说出她太孙妃的身份起,陆扶光就开始笑。

那个从来进退有仪、大梁皇室中最端庄高贵的小娘子,此刻正在她面前撒野般放肆地露着尖牙,益无忌惮笑得愈发厉害。

她笑得止不住,笑得肩膀剧烈颤抖,笑得近乎快要弯腰捧腹——

“陆扶光!”

陆品月大喝!

“是啊,阿姊……”

小郡主笑得连话都说得断断续续,“我是陆扶光……”

她用指尖抹去眼角笑出来的泪,大大地喘了两口气才好容易能正常说话:“阿姊要不要试一试,看我究竟能不能全身而退?”

她看着她,边笑边问:“阿姊来的途中,有遇到过什么人吗?除了你从东都带来的仆役侍婢,还有谁知道你今日来过我这儿?”

……没有。

……没有。

“啊,”小郡主根本就不需要她承认这个答案,“我可真是想不通,我们的关系什么时候这样好了?我邀你来,你就毫无防备地来,我要你一个人进屋,你就真的单独走进来……”

像是笑得脸发酸了,小贵人歇住笑,脸颊吹吹鼓鼓了几下,又用指节在腮上轻轻地揉,雪肤很快被她揉得晕起了芙蓉色,“不过,阿姊也不用担心,我都说了,我只是想阿姊同我把棋下完。等棋下完,我自然会平安地送阿姊离开。”

“……到底为了什么?”

出声时,陆品月才发现自己竟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为了什么?我以为我说得足够明白了。”

小郡主抬起头,咬音咂字:

“燕郡王世子,《百童嬉戏图》。”

陆品月觉得这一切都太荒谬了:“那上面童子百余个,我只是没有记住其中……”

“连百童子中的一两个都记不住,如此愚氓,倒是敢当着众人、说自己很了解嫡亲的弟弟。”

毫无征兆地,小贵人的脸冷了下去。

“陆品月。”

她漠然地抬起乌睫,无情地盯着她的眼睛,“他既然一个一个用心画了,你当然要一个、一个、用心记啊。”

……

咚!

小豹踩翻了盛满黑棋的棋奁。

陆品月倏地惊醒。

看到那满到快要淌出烛台的红蜡,她才意识到,她被陆扶光刚才的眼神骇住,竟失神了这样久。

她认得那个眼神。

九年前,她还是个小娘子,隆冬时节,为了庆她阿耶的大胜,女皇在宫中办了一场盛宴,她在宴中舞琵琶献乐谢恩,得了女皇许多嘉赏。

但就在悦色慈和地将她叫到更前、夸着她时,女皇看到了官员送来的、二皇子妃巫蛊的罪证。

不过一举眉、一转目,还在席上言笑晏晏的二皇子妃便被拖往了殿外。

从来锦衣玉带的贵妇,在众人前披头跣足般地跪着哀求号天,额头磕出的鲜血在地上延出一条血痕。

那个时候,女皇身边的陆品月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看到了她望向二皇子妃的眼神。

我为天地、我为神明。

违我之意,尽数可斩。

这就是帝王。

让她颤栗又向往的帝王。

她怔怔地坐了回去,眼前是撒乱一摊的黑子。

为了能露出那样的眼神,她曾经无数次地对镜去学。可是总也学不像。

凭什么……

她为了能成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却在一个什么都没有付出的人身上、见到了她的影子……

强烈的不甘让陆品月咬紧牙关。

她伸出手,一捧一捧地将她的黑子放回棋奁。

她要下完这盘棋。

她要赢。

即使是并不公平的比试,即使是她看着棋盘而陆扶光闭目,她也要赢。

只要能赢到最后,其余都无所谓!

可是,她发现,她做不到……

侍女报棋落处的声刚止,陆扶光的下一手棋便已经说了出来。

啪!

啪!

啪!

啪!

一子接一子,不过十几步,陆品月已经丢盔弃甲,全无还手之力,被逼得只能仓皇逃窜。

可逃也逃不掉!

喘息不及,生路连连被断,慌不择路中脚尖已悬至崖边,碎石纷落!

身后铁马逼近,她铤而走险、孤注一掷地跳入崖下,顾不上摔得皮开肉绽,想要重新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可当她底死谩生爬出重围,却发现她以为的绝处逢生,不过又是新一轮的天罗地网。

就连那些她之前以为是陆扶光胡乱下出的棋,也全成了等她入的瓮,无论冲往哪里,都是插翅难逃……

陆品月面无人色,汗流浃背。

可面前的小郡主,却悠然地仿佛只是在遣兴消闲。而从始至终,她没有睁开过一次眼睛。

她是真的在下盲棋。

怎么会……

盯着已经道尽涂殚的棋局,陆品月的手指伸进棋奁,却抖得怎么都夹不起棋。

她生平第一次品尝到了绝望。

她门庭显赫,天资卓越,生得貌美,她总是能很轻易地将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得到除了陆云门以外所有人的赞叹、得到这世间的每一个溢美之词。

她承受了丧母的悲痛,也因此更得他人怜惜,她想要的东西,从来都能得到手,她想做成的事,从来都无往不利。

她是天之骄子。

她是命世之才。

她……

本来……

应该是这样……

直到此时,陆品月才发现,她竟然落了泪。

染着脂粉的泪滴一颗颗重重打在瑞锦裙上那只威风凛凛的麟兽身上,让它花成了一团。

“阿姊。”

一张帕子被送到了陆品月的眼下。

陆品月扭开脸,不肯接。

小郡主也不勉强,只是轻轻地将叠好的锦帕放在了陆品月跟前。

“其实,将来谁称皇称帝,于我而言都没什么不同。我拦阿姊,是因为阿姊想走的这条路行不通。”

小郡主的声音平静又温和。

没有之前慇勤的款曲周知,也不是在奚落讥讽。

她只是在同她就事论事。

陆品月抬起了脸。

小郡主也看着她:“在我看来,即便天时地利、使你真的做了皇后,你最终也壮志难酬。若到时你还要强求,最后只会凄凄惨惨,耳不忍闻。”

陆品月抿了抿唇。

虽然此时,她已经鲜血淋漓地被强行剖开了外面的石层,亲眼看到了里面那颗平庸的、不过微弱光芒的宝珠。可刺耳的话还是刺耳。

“不相信吗?”

小郡主却没有要善解人意。

她只是告诉她:“你在朝中没有人脉,即便成了皇后,想要揽权,还是只能靠外戚。燕郡王和世子清楚你的斤两,不会陪你胡闹,而要是见不到十足稳妥的利益,范阳卢氏只会明哲保身,河东陆氏和河西陆氏也没有人能助你……”

说到这儿,小郡主忽然停住了。

“看来我说错了。”

她看着陆品月的眼睛,定了定:“有人能助你。”

“是河东……”

小郡主逼视的瞳光锐如尖芒,转瞬就笃定地从她的神情中找到了答案,“不,是河西。”

“河西的哪一家?”

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留,小郡主继续盯着她,凝瞩不转地出着声:

“二……三……四……”

她不用陆品月回答,只是自己慢慢地念,“五……六……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