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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型的男生宿舍。

床上被子叠得整齐,是很标准的豆腐块,也是宿舍内唯一可圈可点的地方,除了干净的床铺,其他地方真是一言难尽。

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桌面和床头都落着烟灰,早就干了的军装挂在阳台,和两条半干不湿的毛巾在风中轻晃。

窗户大敞着,风吹进来吹飞了好几张纸在地上,其中还有几页是红头文件。

江与临忍了又忍,把嘴边那句‘狗窝’给咽回去了,只很委婉地说:“还好你是个军官。”

要是普通士兵,班长一天得抽他八回。

慕容煊又深深吸了口烟,然后暗灭烟头:“挑剔什么,这不搬家呢吗?”

江与临找了个相对宽敞的地方落脚:“不是说过了中秋才走?怎么现在就开始打包行李了?”

慕容煊把手里的棉衣团了几团,塞进包里:“原本定的是节后,昨晚上头紧急通知,要求三天内报道。”

江与临微微诧异:“这么急?战况很糟糕?”

慕容先摇摇头:“说不好,少校以上级别军官今晚就得到,有个战略部署会要开,听听他们怎么说吧。”

江与临看了眼手表:“这都下午四点了,你这时候约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说吗?”

慕容煊将抽屉整个抽出来,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进行李箱,然后拽来个垃圾桶,蹲在行李箱旁边,把没用的东西往垃圾桶里捡:“也没啥事,你是战神嘛,沾沾你的杀伐气,去了好能打个胜仗,鼓舞鼓舞士气。”

江与临半靠在办公桌上:“焚天有控制神级怪物的能力,神级怪物又能操纵眷族,这场仗不好打,你去了小心些。”

慕容煊嗤笑一声,收拾东西的手顿了顿:“是啊,怪物们上下一心,如臂使指,不像人类各有各的想法,一道命令层层传递总要加上些自己的利益和筹码,到了前线早就扭曲的不成样子。”

江与临问:“又怎么了?”

慕容煊:“就是突然有些感慨,我们在前线和怪物打得难舍难分、前赴后继,究竟是为了什么。”

江与临垂下眼睫:“祖国昌盛,人民安全。”

慕容煊摇摇头:“我是为了不再受制于人,做那个执棋者,不再受人摆布。”

江与临轻笑道:“好吧,是我讲的太缥缈,说实在的,我是为了保护我想保护的。”

慕容煊用奇异的眼神看了江与临一眼:“御君祁还需要你保护?”

江与临皱起眉梢:“我又没说是祂,我想保护的就不能是祖国和人民吗?”

慕容煊不可思议道:“我的天,祖宗你讲点理吧,现在要上战场的人是我,想保护祖国和人民的您今天上午还在陪你家章鱼见家长。”

“……”

江与临说:“打仗如烧钱,我们是在动员齐振海捐军费。”

慕容煊一副不大相信的样子:“那齐总最后捐了多少?”

江与临:“20亿。”

慕容煊缓缓瞪大眼睛,到抽一口凉气。

江与临补充:“美元。”

慕容煊真想和这些有钱人拼了,调侃说:“娶你彩礼可真高。”

江与临眯了眯眼:“抽你了啊。”

慕容煊收拾东西的手没停:“齐家还有别的儿子吗?我还有机会吗?”

江与临说:“没机会了。”

慕容煊抬头看了江与临一眼,忍不住嘴贱道:“那你考虑给御君祁纳妾吗?”

江与临忍俊不禁:“你要是想继承齐家家产,还不如去认齐振海当干爹。”

慕容煊也笑:“我和齐振海又不熟,人家凭什么认我当干儿子。”

江与临循循善诱:“你和我熟呀。”

慕容煊反应过来了:“哦,拐着弯的骗我认你当爹呢是吧。”

江与临含笑摇头:“我可没这么说。”

慕容煊笑道:“父子情没意思,我还是愿意和你当兄弟。”

江与临随口回了一句:“是吗?我以为我这么爱出风头又难掌控的人,不会有人愿意和我做兄弟呢。”

慕容煊低头继续收拾箱子:“爱出风头又难掌控……咋了,你大舅说了你了?”

“我大舅?”江与临抬了抬眸:“这不是你对我的评价吗?”

慕容煊剑眉蹙起,扬起头很诧异地看向江与临:“记混了吧你,这是你大舅说你的,别什么黑锅都往我身上甩。”

江与临闭了闭眼,无数记忆碎片在脑海中飞转。

他迅速捕捉到相关记忆,定位到当时的场景。

是重生前,歧矾山外的雪地里,慕容煊亲口对他说的——

【江与临,如果不是你太爱出风头,又太难掌控,我还真想和你好好做兄弟】

这句话,这一世的慕容煊确实没有说过。

可慕容煊为什么会说这是他大舅对他的评价。

刹那间,江与临指尖微微发麻。

“慕容煊,”江与临垂下眼眸,若无其事地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钟清山外甥的。”

“你来华北基地之前,你大舅就跟慕容家打过招。”慕容煊一遍收拾东西,一边语气夸张地说:“我们家一看:嚯,中心基地来的主席外甥,这不小太子嘛。”

江与临:“……”

慕容煊继续说:“本来呢,我们家不是选我做太子伴读的,他们觉得我……呃,太活泼。但他们派出接近你的那个人你没搭理,就跟我说话了。”

江与临回忆起和慕容煊初见的场面:“他们的原话是‘太活泼’吗?是‘话太多’吧。”

慕容煊耸了耸肩:“那又怎么样,反正你理我了,别人都把你当小太子,只有我知道,你是我的大贵人。”

江与临抿了下嘴唇:“我去刺杀御君祁那天,你接到了什么命令吗?”

慕容煊整理东西的手微微一顿。

江与临语速特别慢,几乎一字一顿:“究竟是谁要杀我。”

慕容煊沉默数秒,说:“立场是会改变的,江与临,无论那个人是谁,他现在都不想杀你了。”

江与临点点头,没有继续问,只抱臂靠着写字台,看慕容煊收拾行李。

二人也没再谈什么正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慕容煊委实不太会整理内务,一直到晚上七点,才勉强把所有东西都塞好。

再晚一会儿,天就该彻底黑了。

东西摆在地上看着很多,几个勤务兵进来,两趟就搬空了整个宿舍,慕容煊环视四周,又将柜子抽屉打开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物品遗漏。

房间搬空后略显空旷,军靴踩在地砖上,有很轻很轻的回音。

慕容煊丢三落四,行李都打包完才发现挂在阳台的军装还没收。

他推开阳台门,也没开灯,就借着半明半暗的天光,抬手摘下那套军装,顺便把肩章别了上去。

江与临看着慕容煊挺拔宽阔的背影,心中忽然升起某种说不出的感觉。

“慕容煊?”江与临叫了他一声。

慕容煊背对深蓝天幕,在昏暗的余晖中转头看向江与临:“咋了?”

江与临走过去:“你看什么呢?摘个衣服摘半天。”

慕容煊摸了下肩章上的五角星,说:“我欣赏星星呢。”

江与临:“……”

慕容煊抚摸着肩章,憧憬道:“这次调去华东战区,也不知道能不能找机会给肩章再加颗星。”

江与临说:“你这么努力,加个麦穗也不为过。”

慕容煊把军装搭在臂弯里,和江与临一前一后走出宿舍:“我靠,那可真是死而无憾了。”

江与临侧头瞥了慕容煊一眼,无语道:“你个官迷。”

“是啊,”慕容煊嘿嘿一笑,展臂揽着江与临肩膀:“领导,我可太想进步了。”

*

江与临和慕容煊讲过很多玩笑话。

也讲过很多难听的话。

重生前,他和慕容煊就是很好的兄弟。

刚到北方基地时,基地高层知道江与临曾经身居高位,又不明原由忽然被调离权力中心,都以为他是站错了队才配发配过来,谁也不敢主动和他接近,态度既尊敬又疏离,还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微妙。

江与临又生了张拒人于千里外的冷脸,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独来独往。

直到一次开会,座位和慕容煊挨着。

台上领导长篇大论,慕容煊在打了十二个哈欠之后,终于忍不住和身边的人说话。

他像个话痨,连着对江与临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哎,哥们,听说你是寒冰异能?”

第二句话:“你知道我的异能是什么吗?”

第三句:“听过冰火两重天没?”

江与临终于侧头看了慕容煊一眼,和他说了第一句话:“你有病吧。”

那时的江与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对慕容煊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四个字——

“你个官迷。”

慕容煊殉职的消息传回中心基地时,是农历九月二十七。

华东战区于三天前遭遇怪物群袭击,外城失守,死伤的平民人数超过十万。

在掩护群众撤离的过程中,慕容煊主动留下断后,不幸牺牲。

中秋节已过,一轮残月挂在树梢。

江与临仰头望向那轮弯刀似的月亮,看了很久。

御君祁站在江与临身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就静静地陪着他。

满地月影如水,匆匆流年。

谁也不知道那原来就是最后一面。

次日,慕容煊遗体运回中心基地。

他盖着国旗,身上穿的军装,正是那天从阳台摘下的那件。

唯一不同的是,肩章加了一颗星。

可惜没有麦穗。

慕容煊是否死而有憾无人得知。

在这个动荡的年岁,人命危浅,朝生暮死,有些人注定要被时代所辜负。

历史的长河滔滔不绝,忽明忽暗。

他们都在灰烬中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