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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缚乡试高中之后,林家在江宁的商行掌柜送来二十两银子以助行资,近一个月的挥霍,即使还有些剩余,也在赵能手里;这种恶仆要好好的教训,总不能在银钱支度上受他要挟。林缚也不虚伪客套,从接过银子,略有些沉手,说道:“请小蛮姑娘转告一声,林缚谢过苏小姐……”心里想苏湄不愿出来辞行,自然不会是因为她正在沐浴更衣的缘故,大概是不想让自己继续对她心生痴想,赠送路资也是她向来对落魄文人的慷慨——林缚看着西边天际最后一抹有如少女香唇的残红,心想此时的自己可不正是落魄之极的文人?

这会儿,“得得”马蹄声传来,十几匹高头大马踏着河堤溜跑过来,暮色里骑客面目看不分清。转眼间便到近处,十多匹马或青或黄或花,挤在渡口岸边,苏湄侍女小蛮眼睛尖,娇声唤道:“杜大官人,今日怎么比往时早了一刻?我马上唤人将梯子放下来。”

“路上骑了一阵快马,不觉间就早了片刻,”为的中年人下了马,边应答苏湄侍女小蛮,边将马匹交给随从,也不等画舫上的船工将梯子放下来,纵身跳上乌蓬船头,他身手矫健,穿着青襟短袍,嘴唇留着短髭,下颔无须,正是江宁大商人、庆丰行的大财东杜荣,杜荣跳上船才看到林缚站在船头,颇为惊讶的问道,“林公子今天总算是出来露面了!怎么,也要上舫听听苏姑娘的曲子?”往怀里一摸,又摊开手说道,“没有碎银子送你,林公子手脚便捷,还是爬到船顶上听曲子吧,小心别再跌进水里去……”哈哈大笑就搭手纵身跳上画舫。

苏湄为赈灾在这里停船献艺立了个规矩,上舫钱就要十两银子,之后的打赏钱随意。

林缚考中秀才后,每月才能从族里领六钱银子的月钱,十两银子对普通人家来说绝对是笔巨资,像画舫上的船工,辛苦一年才有三四两银子、三四千钱的收入。

林缚手里的锦帕小包袱略有些沉手,差不多有十两银子,他脸皮再厚,难道能拿苏湄赠送的路资当上舫钱不成?

苏湄侍女小蛮跟在杜荣身后讨好的说道:“杜大官人不知道,林公子刚刚说了明早就要离开白沙县,我家姑娘送了些银锞子给他当路资呢……”

“苏小姐理这么个废物做什么?”

杜荣有压着嗓子,声音还是清楚的传进林缚的耳中。苏湄侍女小蛮偏偏还回头看了林缚一眼;赵能这时候就像是杜荣帮他解了气似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眼跟不屑来。

傅青河正领着两名徒弟指挥船工将画舫两壁挑檐下的灯笼点起来,杜荣朝他拱了拱手,说道:“傅爷在忙……”傅青河对杜荣没什么好感,冷淡的点点头算是招呼,杜荣的刻薄话他也只当作没有听见。

杜荣平时接人待客都极尽豪气,是江宁、维扬两地有名的豪商,也许是林缚对苏湄死缠烂打让他心里厌恶才会刻薄相待。

换作以前,林缚即使生性懦弱不敢反唇相讥,也会觉得羞辱难堪,这时的他却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冷静的盯着跳上画舫的杜荣后背看了一眼,又看向那些个留在岸上的杜荣随从。十多名汉子都穿着短装便靴,腰间或刀或剑,都有武器,有人将马系到岸柳上,有人跟近岸的船家商议到船上借地歇脚;还有个汉子蹲到水边捧水洗脸,林缚赫然看见他的衣襟翻起来露出里面皮甲的一角来,心里一惊:维扬府境内还算太平,就算偶有匪患,杜荣跑过来听着曲,护从也不需要衣不解甲、严阵以待吧?

这些年来,各地匪患严重,商旅私募护卫,虽说与朝廷制度相违背,各地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地方上的豪族甚至借口匪患结寨组织私兵,也不见朝廷能够约束——杜荣毕竟还只是商人身份,十多名护从都携带兵刃已经违制了,再公然穿甲,真是跋扈到极点了。

杜荣那名护卫注意到林缚看他的眼神,只是将衣襟翻下来将皮甲遮住,就转身走向远处。

林缚心想外面那些关于杜荣原本是海盗、上岸后贩运私盐家后才转做丝稠行生意的传闻多半是真的;他也没有多想,船家将熬好的鸡粥端来,他接过来进了船舱。

苏湄以江宁六大名妓魁的身份在维扬白沙县献艺赈灾还是很有号召力的,林缚在船舱里66续续的听到有马蹄车辙的声音停在渡口,还有些人坐着轻轿而来;画舫那边将梯子放到岸边,那些豪商贵客就不用从乌蓬船这边借脚跳过去。

天色黑了,林缚在船舱里听见几个汉子上船来,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赵能陪着三个陌生汉子有说有笑的坐在船头甲板上。三名汉子带着食盒上船来,正往外端小菜,还有两小坛酒,看见林缚探头,一名汉子说道:“我们掏不起上舫钱,多谢林公子借地方……一道喝一杯?”

要是掏不起上舫钱,还想要听苏湄唱曲弹琴,便是挨着画舫的几叶轻舟上最是方便。

林缚只当赵能擅自主张让人上船,拱手说道:“身体初愈,不能喝酒,请尊客自便……”

这时候岸上还有人想上船来,那汉子出头拒绝道:“你们上来,给你们喝酒好、不喝酒好?船头太小,坐不下多少人……”

林缚心想:这汉子怎么在这里充当起主人来了?心里虽然不高兴,但不想给赵能借外人势的机会,再说他看见其他船好像也有这样的客人带酒菜上船,没有吭声就退来船舱,随手将舱门闩上。

夜里邻船琴曲传来,苏湄似乎还让她的侍女小蛮在客人面前初试稚音,听着软软柔柔的曲调,林缚拿了本通史书《春秋通鉴》,也有些分心看不进去。

虽然只能以林缚的身份活着,还是下意识的将自己当成梦里后世的谭众,思考问题犹是如此:除了魏晋之后的五胡乱华,近六七百年来并不是他所熟悉的历史——没有南北朝,也没有隋唐,他对历史细节也不甚熟悉,看通史五胡乱华是一场延续百年的大乱局,五胡乱华后一统天下的帝国是燕,燕续国仅百年,推翻燕是陈。

历史已经给涂改得乱七八糟,林缚也只能全盘接受。时至今日大陈王朝也已灰飞烟灭,本朝太祖元拓本为是淮南上阳的元家子弟,前朝末年乱世,时官拜江东镇抚使的太祖皇帝元拓以江宁府为根据地成就帝业,缔造了大越帝国迄今已有两百年的时光。

太祖元拓初称帝时,建都江宁;为抵御北方异族,太宗皇帝迁都到河北燕山府,更名为燕京,又以江宁为留京,时称南京——这倒跟后世记忆里的南京重合。

林缚乱翻着通史书《春秋通鉴》,对这陌生的历史一时半会也理不清楚,因为没有公元纪年法,史书记载的帝号纪年又有些复杂,只能大致估算此时差不多相当于宋朝初年。由于经过三个陌生的皇朝统治,政治、经济以及军事形势都跟他模糊记忆里的宋朝初年迥然不同。

也不晓得什么时分,听着声音,客人们6续离舫散去,还听到杜荣在岸上辞别、率众骑马远去的声音。

上船借地方听曲的那三个汉子兴致还没有消,继续邀赵能、船家在船头喝酒;他们也照顾林缚,说笑声颇小。林缚也不是坏他人兴致的人,想着明天还要赶早吩咐船家放舟远行,就解了衣裳吹灭烛火先上床休息了。

正要入梦间,林缚听着船舱外有些异响,警觉的坐起来,越听越不对劲,小心贴着船舱木板门缝往外看去。一看大惊失色,只见先前上船饮酒的两名汉子站在船头,一人拿刀压在赵能的脖子梗上,一人拿刀逼着船家去将缆绳解开,还有一人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