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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姑娘陡然跳到炕桌上, 把两个人的魂儿在沉默中一惊,各自垂下眼去。时修将三姑娘抱到榻上来,随便挠着它的下巴颏, 满是无所谓的神气,仿佛才刚从没有用一种迫切的心情期待过她。

西屏晓得是得罪他了,来江都这一趟, 她忽然有点后悔, 也许不该来,惊起尘埃, 把心露出来一点, 又还有大半截埋在灰尘里, 不清不爽,不干不净的, 有什么意思?

不过懊悔归懊悔,要走了, 也还是舍不得。兴许将来有缘能再见到, 可又绝不会眼下这副情形了。还没走, 她已感到些物是人非的悲哀, 怕哭,便趴在炕桌上,一张脸埋臂弯里。

时修一时不明道理, 却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抚她鸦堆的发髻。西屏从臂弯里歪出半张脸, 笑睇着他,泪盈盈的。

有什么好哭的?他经受这一连串的打击还没哭呢!他愤懑地想, 却忽然开口道:“我送您回泰兴。”

可巧,顾儿也是这样打算, 一则不大放心西屏,想她从前在婆家必定受了欺负,有意要叫个当官的儿子往姜家去晃一晃,好叫他们往后晓得忌惮;二则,因他父子俩近来起了嫌隙,一个不睬一个的,常日在家,迟早要起争端,手心手背都是肉,到时候叫她向着哪一个?

“放他出去走走也好,免得他在家摆脸色给我看,再去找姓鲁的一闹,多余闯祸!”姚淳越说越来气,卷着本书,走去门下挑帘子,朝外头骂:“哼,长本事了,还跟他老子怄气!我看他就是不晓得斤两!”

外间丫头蒙头蒙脑地把空屋子睃一眼,简直不晓得他在骂谁,反正怕牵连到自己,一溜烟躲到廊下去了。

顾儿依旧将他拽回卧房里,嗤道:“你怎的不当他的面骂?”

他瞪着眼,“你当我做老子的还怕他么?岂有此理!”

她笑道:“自然没有老子怕儿子的道理,不过我知道,你不好去骂他,因为你心里明白,他是对的。”

“哼,你又晓得!”

她一生气,走去抢了他的书摔在地上,“你跟谁哼呢?仔细我把你那鼻子揪下来!”

姚淳又转过头哄她,“好了好了,我是哼他,又没哼你,你这不是故意找气和我生嚜。”

顾儿自知理亏,岔开话道:“生什么生,我这把年纪了还如何生?”

无端把姚淳闹了个脸红。

几日收拾停当,顾儿命管家往码头包了艘船,打点了些礼物,又怕船上无人服侍,便打发红药和玢儿跟着去。

一切南台还不知道,及至出发那日早上,见时修同他们一道登舆,还当他是送他们到码头,还和他打拱,“多谢二爷相送。”

时修瞅他一眼,倚着车壁闭目养神,笑道,“三爷客气。”

西屏知道也不犯着讲,因为南台没问。这般走到码头,南台正朝时修作揖,谁知时修错身而过,一径又登上船去。南台忙赶到甲板上,看着几个小厮上上下下搬抬箱笼,见他们都搬完下船了,时修还立在船头,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走过朝他作揖,“二爷,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二爷还是早回去,此刻回去,还能赶上午饭。”

西屏在舱檐底下站着偷笑,时修转过身来,恰遇细雨飘摇,漫卷青丝,他眼睛里藏着点狡黠和得意打量着南台,“三爷不知道么,我也要到泰兴县去。”

“你也到泰兴去?”南台诧然得合不上嘴,“你去泰兴做什么?”

时修便反剪着手朝西屏走过来,站在她旁边向他一笑,“自然是送我六姨回家囖,顺便去泰兴监察水利,家父派的差事。”

南台看看西屏,只好笑笑,“这样也好,我也能尽一回地主之谊了。”说着自往船尾那间舱房去了。

西屏恍惚听见时修是哼了声,抬头正要笑他呢,不想他一垂下眼,对上她的目光,马上倨傲地把脑袋转开,又哼一声,也往船尾去了,怄得她在檐底下干跺了下脚。

船头船尾两间客舱,时修只得和南台同睡一屋,好在左右两张床铺。他一进屋,就自倒在铺上睡觉,一句话不与南台说。睡到午晌,西屏打发红药去将顾儿预备好的路菜拿出些来,自在门口檐下起了个小炉子坐在小杌凳上,坍腰俯背,一手支颐着脸,一手摇着柄蒲扇扇火。

旁边的光被挡了下,抬头去看,烟雨迷离中,时修换了件白里子淡蓝纱的圆领袍立在一旁,鬓发睡散两缕,头发睡毛了些,沾着细细的雨珠,别有种缥缈气度。

她心道:真好看。

然而眼睛却朝他翻了记白眼,照旧低着头扇她的火。

时修见她没有要理他的意思,只得主动和她搭话,“您烧炉子做什么?”

“煮鱼粥。”

“您还会煮鱼粥?”

她不答话了,他觉得尴尬,只好走开。

未几南台也绕到这头,看见西屏在煮粥,因问:“二嫂是最厌身上沾着鱼腥味的,怎么自己动手?红药呢?”

“她在下头底舱热路菜,一会端上来。”说着,瞅了眼时修的背影,“红药是姐姐打发来服侍狸奴的,不是我的丫头。”

那米汤一点两点跳出来,南台忙接过木勺蹲在地上慢慢搅,“还是我来吧,仔细烫着二嫂。”

时修在甲板上回头看,看见他两个隔着小炉子,矮矮地相对着脸微笑,他登时愤恨地瞪着他们,可恨西屏根本没留意到他,他只得又望回江面,干熬着连午饭也不去吃。

粥煮好了红药来叫他吃饭,他称不饿不去吃,反叫玢儿把底舱的猫笼子提上来,要让三姑娘放放风。人都吃完了他还在甲板上站着,细雨虽早住了,袍子也给烟水浸了个半润,几缕发丝在细风里袅动着,他也不去理它,好像故意要做给人看。

西屏在门口望着他的背影暗笑一会,走去将一碗稀饭端出来给他。他一回头,猫抓的两道血痕贴在他给烟雨发白的脸颊上,眼内也有几缕血丝,只管恶森森地瞪着她。

她憋不住笑,“猫怕水,谁叫你抱它在阑干上吓唬它?”

时修横她一眼,照旧看着江面。西屏只好把碗举在他面前,“吃么?不吃我可倒水里了。”

她作势要倒,又给他抢过去,几口吃了,胃里头是舒服了,心里头还觉得忿然委屈。特地送她回泰兴,她非但不领情,反倒将他撇在一边,和那姜南台打得火热。

他气不过,假装云淡风轻地道:“您可别忘了,你们是叔嫂。”

西屏怔忪一下,笑了,小声嘀咕,“你也别忘了,我们是姨甥。”

他没听见,以为是说中了她的心事,她羞臊得笑。正欲发火,谁知她撇了那猫笼子一眼,仰着眼睛,目露一点温柔的挑衅,“你知不知道怎么治一只坏脾气的猫?就是你比它还要坏脾气。它不睬你,你更要不睬它。”

时修一时不能分辨是说他与猫,还是他与她,到底谁又是那个坏脾气?

她见他发蒙,又好笑,“是不是后悔送我这一程了?”

他轻蔑地斜她一眼,“我做事从不后悔。”

“你要记住你这话。”

忽然一个浪头打过来,船猛一晃,她撞在阑干上。时修眼疾手快地抚住她,感到她颤抖得厉害,便趁机嘲笑,“您也太不济了,阑干这样高,栽不下去的!”

西屏少见没还嘴,望着那深不见底的水面,只觉悚然。他见她吓得脸也白了,不敢再调侃,忙扶她进舱,急去给她倒茶,“您怕水?”

她吃了茶,好一会才缓过来,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从小没少坐船,还是怕,没想到吧?”

“那您还坐船?”

“水路好走嚜。”

何况水路近,次日傍晚,船就到了泰兴县码头,姜家打发了马车来接,为首的于妈妈正是如眉她娘,一见西屏下船,就迎上前来,一头哭,一头问如眉的事,仿佛是问责。

南台忙上前解说:“于妈妈,谁也料不到会出这种事,你要是先能想到,当初也不会放如眉到江都县去了,你说是不是道理?”

那于妈妈拭了泪,瞅他一眼,“三爷去一趟江都,也学得能说会道起来了。”

又变成西屏替他解围,“于妈妈,三爷是仵作,死人的事他最有资格说道,如何说不得?”说话间脸色微冷,“如眉的死江都那边查得清清楚楚,凶手也抓着了,原是苏州人氏,是苏州府台宁大人的女婿,现今给苏州府衙押回苏州去了,您老要喊冤,向那宁大人喊,我想要比对着喊管用得多,您说呢?”

冷不防给她抢白两句,于妈妈收起眼泪,脸上不由得有两分吃惊和难堪。听说她那亲戚姚家正是扬州府府台,难怪走一趟亲戚回来,不再似往前那般谨小慎微的态度,想必是仗着有了靠山。

一头寻思,一头看见时修,忙去和时修福身,“这位想就是小姚二爷吧?”

西屏也敛了那两分冷硬态度,和她说:“可不就是他,姐夫有公事派他到泰兴来,顺道打发他送我和三叔。”回头笑瞥下时修,“给他住的屋子打扫出来了么?要挨着我的屋子近点,姐姐叫我看着他,不许他外头胡兴乱作。”

时修心里暗暗高兴了一下,只听于妈妈点头道:“昨日就收拾出来了,小姚二爷头回到咱们家,哪敢怠慢,出门时老爷太太还在家忙着预备席面,要给小姚二爷接风呢。”

西屏要时修红药和她一辆马车,三人坐定,见还未进城就有繁华街市,夕阳之下,人流匆匆,都忙着赶回家。进城后愈发荣盛,商家比邻,楼宇鳞次,好几处酒楼银楼布楼外挂着“姜”姓的牌子,都是他们姜家的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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