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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说时修打量着周大人那副求知若渴的神情, 笃定他一定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反而不说了,只笑着摇头,“我要是知道, 就不会来请教周大人了。我就是觉得有些蹊跷。”

周大人陡地松缓了坐姿,翘起腿来,“兴许吧, 不过那场火并没有伤着人, 也没有烧着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姜家没来报官, 我们也不好过问。”

“凭大人和姜老爷私下的交情, 也没问问?”

周大人交扣着两手, 淡淡一笑,“听说是下人粗心。”

时修笑着点头, 这时库吏进来回禀,说是姜家赈灾的粮食已全部送了来, 周大人起身道少陪, 跟着到库房里收点粮食。时修闲来无事, 便转去值房内看修缮堤口的账目。

这厢翘着腿在案后闲翻了几篇, 瞅一眼那低着头在对过案上打算盘的文吏,忽地和他攀谈,“才刚听说姜家的粮食都送来了, 库里可有银子结给他们?”

那文吏笑道:“库里的银子都先紧着修缮这两处堤口用,大人和姜家说好了的, 等上头派的银子到了,年底再结给他们, 他们家倒不急的。”

“不知一石米给他们多少钱?”

文吏另拣了本账册翻寻,“是四钱银子。”

时修诧异道:“如今市面上一石糙米的价钱好像也不止四钱银子吧?”

“按咱们扬州的行市, 差不多糙米是四钱五,精米是五钱三,姜家给衙门的赈灾粮一向是糙米精米各半。”

“那也是十分低廉。如此算来,倒比等着朝廷拨粮救济要划算。”

“正是,要不怎么说姜老爷是大善人呢。”

时修呵呵陪笑几声,只觉这称号相当讽刺,在他看来,惯行小恶之人,绝不会有大善,就是善也不过是伪善,朝廷中有所谓大奸似忠之人,市井中恐怕也逃不过有大恶似善之辈。

他搁下修缮堤口的账册,笑道:“姜家怎么有那么些粮食来做善事?”

“小姚大人有所不知,姜家原是靠粮米的生意发的家,在泰兴有许多田产,后来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杂,好些买卖可比粮米生意来钱快,就譬如现今他们家和西洋做的丝绸瓷器香料等买卖,一船往来间,就能赚近十万的银子。眼下又要到山西开冶铁场,所以放在粮米上的精力自然就少了,索性拿来做人情,行市涨的时候,他们家的米行也不过应个景略涨一涨,免得乱了市;倘或遇上这样的灾年,便把粮食卖给衙门,只求个不折本就成了。”

“这倒也是,人的精力都有限,顾得了这头,就全不了那头——”时修笑着扣起双手,“他们家有多少地?”

“单是本县芙蓉庄那一带,约莫就有良田五十顷,还不算别处呢。”那文吏说着,向时修心照不宣地笑笑,“如今还算少了,姜家良田最多时,高达千顷,一年一年投献下来,让出去有一半。”

投献田地一向是贿赂官场的手段,姜家亦不能免俗,不过他们又是如何有这许多田地?芙蓉庄是四姑爷郑晨的老家,时修听这地名也听熟了,横竖得闲,便去隔壁存案房内把那县志翻出来看。

一看那芙蓉庄近几十年来,竟断断续续遇到好几回长清河大汛淹了田地,那百姓逢灾年负担不起苛捐杂税,自然就要变卖田地,姜家便递嬗以低价收购了这些田产。

说什么“取之于民馈之于民”,姜家倒“奉行”了这话,怪不得有这好心行善呢。再说这姜家乘虚而入吞并田地,周大人难道会看不出来?只怕其中也给他捞了不少好处。

如此看来,要治那姜俞生的罪,真不是那样容易的事。上回就吃了那付淮安的亏,这回可不得不谨慎着些。思及此,他阖上县志,搁回架子上。

那旁边架子上,正放的是一些旧案的卷宗,凡是经过衙门查对走访过的,不论最后成不成立,都记录在此。那些案卷有新有旧,他做了两年推官,十分了解,只要抽出一册来,也许就是桩冤案迷案。

姜潮平的案卷想必也尘封在里头,他本能地伸出手,却迟迟空悬在那些灰迹斑斑的封皮上,一时下不定决心去翻。他不知在那架子前站了多久,自己也忘了时辰,只觉得自己一个人劈成了两半,对着唱反调,最后也没吵出个结果。

他只得收回手,踱出值房,又转回庆丰街,等着西屏那头的消息。

这厢西屏刚陪着卢氏等人送走了姜辛和丁家,卢氏脸上一片欢喜,因方才西屏特地问了那丁大官人胳膊上的伤,当着两家人的面,问得既得体,又不失一份关心。那丁家太太也高兴得要不得,当下摒弃时修“误伤”她儿子的前嫌,拉着西屏好一番夸赞。

各自登舆的时候,西屏趁着卢氏在兴头上,特地走去和她说:“太太,回城里我想先去庆丰街一趟,狸奴昨天刚搬过去,我有些不放心。”

卢氏立时答应,“应当的,应当的,你是他姨妈,他在外头住着,你该常去瞧瞧,免得他一个年轻男人没人管,去结交些不三不四的人学坏了品行,咱们不好和他父母交代。”

西屏一贯微笑着,这半日简直笑得脸发僵,登舆便欹在车角昏昏沉沉地打起瞌睡来,忽听见有人叩车壁,她挑开窗户上的竹帘,原是南台骑着马走在旁边。

好在他们的马车行在最尾,前头没人留意到他,他一壁盯着前面,一壁瞥下眼来,“二嫂,方才丁家太太说的那些话,您听不出意思?”

方才见她非但没有躲着点那丁大官人,反而凑上去问那丁大官人的伤势,这不是更加引人误会她也是情愿的么?他以为她是糊涂,少不得来提醒。

谁知西屏却没所谓,“他们一日不说穿,我就敷衍一日,大家面上都过得去,不是很好么?”

他心下着急,“那到说穿那日呢?你再说不愿意,岂不晚了?”

有没有那日还两说呢,西屏心道,面上只是笑,“眼下就有害我的人,我望不到那么远。”

南台没作声,她看他一眼,又添补一句,“三叔,你不要多心,我不是说你。”

是说姜俞生和卢氏他们,不过他很难不想到自己,到底是他害她掉在了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想他有必要替她的苦厄承担一份责任,所以没说话,眼睛盯着前头马上的姜俞生,仿佛比在他后脑上的刀刃,任凭两匹马如何颠晃,他冷戾的目光只管一动不动。

这一程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摧人欲睡,西屏瞌睡过来,看见马车业已脱离了队伍,走到庆丰街上来了。跟车的只有个裘妈妈,及至冯家门前,她下车吩咐,“您老先回去,下晌也不必派车来接我,吃过晚饭我在街上雇顶轿子自己回去。”

那裘妈妈忖度一下,乐得轻省,忙答应了。

太阳烈烈的,她咧开嘴露出的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让西屏觉得厌嫌,只等她钻进车,脸上的微笑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她叩了两下门,空暇中捏着帕子狠狠蹭了蹭了衣襟,觉得在码头上给丁家太太掣的那一下子,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恶俗的脂粉香,这一路的山风都没吹掉。

门很快开了,两扇门间站着时修闲逸翩然的身姿,脸上露着一抹惺忪的笑意,像是刚睡醒。西屏本能是要笑的,可见他笑得不够热络,便不肯笑了,话也不说,挤开他一径走进去。

外头有块被照壁隔出来的地方,那照壁右边开着洞门,洞门角栽着棵苍翠的香樟树,直盖到照壁里头去,和那凌霄花架连在一起。西屏钻进洞门就看见满地浓阴,花架前铺着竹席,竹席上摆着张炕桌,桌上放着一盆切好的西瓜,瓜皮青翠,瓜瓤红亮,她正是渴的时候,忙走去拿起一块啃。

时修久没开口,在她后侧站着,看见她松鼠似的鼓起来的腮帮子,从左边啃到右边,再从右边又啃到左边。她也有这不大文雅的时候。

其实此刻想起来,她有太多时候是他不知道的,她离开他太久了,久得他自己模糊了那暌阔本身的迷离。那些他没见过的日子里,她又是什么样?

他想象不到,只看得到眼前这一则被阳光镶滚得灿烂的身影。他一眨眼,低头笑了笑,“这人好生没礼,进门一句话不说,也不要人请,先吃起人家的东西来。”

西屏抱着一牙瓜转身瞪他,“这是我家,得了便宜还卖乖。”

她腮上沾着点西瓜的汁,像晶莹的胭脂,他笑着抬手替她抹了,晓得她的脾气,扬声向厨房里要水。

不一时嫣儿端了盆水出来,赶上西屏吃完了,心满意足地洗了手,朝蒲团上坐下去,看这一片阴凉,歪着脸抱怨,“你倒得趣,我走了这半日的路,累也要累死了。”

“你是坐马车,累什么?”时修懒懒散散地在炕桌对过坐下来。

“坐马车也累,颠得骨头都要散架了。”

他把胳膊撑在桌上,一下抖开折扇,卖力地在她旁边扇着。外头一看厨房,什么也瞧不见,只听见里头锅灶想,然而他还是放低着声,“姜辛走了?”

她点点头,“走了,好像并没察觉什么,很放心地走了。姐夫的信几时能到?”

“我想就这几天。”

她欠身向前,也把胳膊撑在炕桌上,托着一张皎洁如月的脸,“那我这两日先去对四姨娘说,不等老爷走我还不放心,免得她忍不住走漏了消息给老爷知道。如今老爷走了,告诉她实情,她就是不敢告也不怕她说给别人,家里的人她信不过。”

时修讽刺地笑一下,“难道她就信得过姜辛?”

她眨了两下眼,“她终归是个女人嚜,女人不到彻底心灰意冷的地步,有话还是愿意对丈夫讲。”

他又笑,“怪不得都说女人傻。”

惹她不高兴了,放下胳膊嘟囔一句,“就你聪明!”

时修叹着气把扇收了回去,仰着脸朝花架上头看了会,那藤缠藤地抻出来一团,从那枯枝败叶间,太阳五光十色地绚着他的眼,也绚出他脑子里花.花.色.色.的念头。

他倏地说:“我把您那屋子的格局改了一下,又换了些东西,瞧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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