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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三点头,“这也是常有的事,和尚们有时来家做法事做得晚了,就将他们安顿在二门外两间客房里住。”

由此可见,当日姜俞生故意将净空请到家中,留他夜宿,算着鸾喜从亲戚家吃酒归家后,二人必定在家中幽会,所以他那日在大通街典当行里与人议完事后,并不急着归家,就是等着捉奸拿双。

而鸾喜那头,据西屏在鸾喜那户亲戚家问回来的消息说,当日午间席上鸾喜便称吃多了酒,一直借他们的客房歇觉,直歇到晚饭也没出来,只是丫头秀筠守着。还是后来夜里客散了,才听见她说没吃晚饭,有些饿了,还讨了宵夜吃。

南台因问,“照如此说,其实那日王家并没有人一直看见大奶奶?”

西屏一壁在堂中转着,一壁拿个手指点在下巴上,娓娓道来,“当日是那王家娶亲,门户大开,来往的宾客繁多,主人和家下人都忙个不停,所以只知道她在客房里休息,瞧是没人真瞧见。我想,大奶奶是把丫头秀筠留在王家替她打掩护,秀筠是她陪嫁的丫头,知道她和净空的底细,所以是信得过的。而她自己则趁这个空档去了章怀寺,那章怀寺的老方丈说,当日有两个人曾去请过净空,先一个是龙三,后来那个去问的妇人,八成就是大奶奶自己。不过章怀寺门上的小和尚不大认得她,只把她当做了姜家去摧的丫头。鸾喜到了章怀寺,听说净空已被家里别的人请走了,心中起了疑,便先返回了家中。”

南台眼睛跟着她转,赞同地点点头,“说得通,只是有一点疏漏,大嫂回家,怎么没人看见?”

西屏想了一会,笑了,“这就是你说的疏漏了,家里的正门差不多是一更天关上,具体几刻这是不定的,当日有一阵没一阵的下雨,看门的小幺或是躲个懒,或是进出门房拿东西吃茶,总有个眼不见的时候,恰好大奶奶进去,他们没看见也是有的。也正是因为他们没看见,所以杀了人后,两个人一合计,趁着看门的小幺已歇下了,大奶奶又从门上出去,邹岚替她栓上门,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她又连夜回了亲戚家,有了当夜不在场的证明。而净空则在次日发现尸首前,就告辞回了章怀寺。”

天下的事,总是无巧不成书,也是这诸多的巧合才凑成了这一宗迷案。时修想来想去,仍有一点疑惑,自己嘀咕,“那凶器是哪里来的呢?还有姜俞生那日在大通街典当行里,到底是接了谁的条子?”

偏给西屏听见,心头一跳,走去他面前,特地躬下腰对着他一笑,“也许就是个朋友请他,他走到半道上,想着还是捉奸的事情要紧,所以就没去了,先折回了家。”

他抬眼看见她笑容绚丽的脸,一下把脑子清空了,只想去搂她。可手刚伸出去一半,瞥见南台,又尴尬地收回来,放在扶手上,“你说得不无道理,天下的事,也不见得都是些阴谋诡计。”

南台见他二人一个站一个坐,近近地相对着,目光交缠,使得那中间隔的一点点距离似有还无。他不由得咳了声,特地走上前去,“如今证据充分,是不是该拿人了?”

时修瞟他一眼,不慌不忙地将背向椅上贴去,“今日天晚了,明日一早再派差役去章怀寺和姜家。”

南台道:“就怕夜长梦多。”

时修却笑了笑,“放心,我看那位净空法师是不会跑的,至于鸾喜,她想跑也没地方可跑。”

他想到那日在章怀寺看见净空的情景,莫名的笃信。而门外正是日薄崦嵫了,远天的烟霞,恰如净空留在他心中那片淡泊的身影。

晚饭时节,万家烟火,又说回姜家。只见那夏烟一面在炕桌上摆碗碟,一面和鸾喜说:“不知怎的,衙门今天把龙三那小幺带去了,大爷出事当日就没带着龙三出门,他能知道些什么?”

但闻叮当一声,鸾喜手里的汤匙掉在炕桌上,夏烟回过头来,忙拿帕子来搽,见鸾喜面色发白,疑惑道:“奶奶怎么了?”

“嗯?”鸾喜回过神来,惨然一笑,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不吃了,今日困乏得紧,想早些睡觉。”

偏那玉哥由奶母牵着进来,吵吵嚷嚷的去缠鸾喜。鸾喜嘴里哄道:“娘身上有些不爽快,你乖乖的别闹,和奶妈妈外头玩去,快去。”

说了几遍玉哥也不听,只管拉扯人,终于吃他缠不过,她一把推开他,“叫你外头玩去!”

玉哥跌在地上,扯着嗓子大哭起来,益发哭得她心烦。夏烟见她十分不耐烦,忙将玉哥拉起来推给奶母,“快带他园子里逛逛去,奶奶累乏了,要早睡。”

鸾喜也没再看他,由得奶母把他带出去。夏烟要搀她,也给她拂开了,自己踉踉跄跄进了卧房,独自放下帐子睡在床上。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她知道这回是逃不过去的,抬手摸着帐子上的一片夕阳,渐渐的,那光往后缩了,她呆呆盯着它缩到地上,窗户上,这一日就这么完了,一辈子也走到头了似的,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怅然。

次日一早,西屏特地起了个大早,不知缘何,倚门望着那尚未分明的天色,心情格外好。衙门一会该要兴师动众地来拿人了,纸包不住火,今日一过堂,要不了几日,姜家的丑事就会传到街头巷尾。她回头望一眼姜潮平的灵位,想着什么,带着轻蔑的目光微笑起来,风把院外的树摇得簌簌哗哗响,仿佛是庆祝的铜铃,不由得让人的心也隐隐兴奋起来。

算一算,姜丽华死了,姜潮平死了,如今姜俞生也死了,机缘巧合之下,敌人一个接一个地消弭了,而还存在的,也绝不能安稳。

看见裘妈妈提着早饭进了门,她尾随在后,向那小饭厅里一面走一面问:“太太的病好些了么?”

裘妈妈摆着碗碟叹气,“一时糊涂一时清醒的,吃了那大夫几副药也不管用,四姑娘张罗还大夫呢。”

西屏坐下来,端着碗一笑,“心病还需心药医,还是为大爷的事没了结的缘故。我听狸奴说,已经问准了,今日就要捉拿凶手过堂。你去告诉四姑娘,不如请太太到衙门去听一听,她心里记挂的事情水落石出,兴许病就好了。”

“不是早就捉了那周童么?”裘妈妈诧异。

“周童只是其中一个,还有两个,今天一并捉拿。”

“还有两个?”裘妈妈震恐地躬下腰来,“是谁啊?”

西屏瞟她一眼,“今日过完堂你就知道了。”

没曾想饭吃到一半,还没听见差役上门,倒是鸾喜先孤身一人走到她房里来了。天半昏,烛半昏,她站在罩屏底下,脱去了素服,特意穿了酱紫的衣裳,靛蓝的裙,脸上也仔细地施妆傅粉,丰靘的脸上挂着点飘忽不定的苦笑。

她身上的颜色简直艳得凄丽,西屏暗暗惊讶,吃不下了,乔作澹然地搁下碗问:“大奶奶,这么早,你来做什么?”

鸾喜却直接道明,“二奶奶,不必等人来了,你和衙门熟,你带我去吧。”

西屏看了她好一会,点点头,打发蒙头蒙脑的裘妈妈去吩咐套车,然后起身朝她走去,“大奶奶,你想好了?”

鸾喜垂下头去,沉默好一会,低声说,“走吧。”说着她又向下微微低了低头,像是个行礼的姿态,“劳烦你,二奶奶。”

言讫她先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西屏反倒踟蹰了一步,只能跟上去,一路看着她萧瑟荏弱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些郁塞。

走到门上,恰逢有个领头的差役带着一票人前来,带着镣铐,跑得哗啦啦直响,引来门房上的人围看。领头的西屏认得,她睐了鸾喜一眼,走下来和他交涉,“阿兴,不必带这些家伙了,大奶奶坐着我的车过去。”

那阿兴为难地凑拢来,“这恐怕,有点不合规矩。”

“没事的,大人要是怪罪,你只管推到我头上。”西屏抬手拨开他,走到马车前回望鸾喜,只等她先登舆,自己再钻进去。

坐定下来,两颗心也像坠下来,加起来似有千斤重。压得车轮的嘎吱声格外闷沉。天太早,做买卖的人还没开门,走动的人也没几个,空寂的街头巷尾使得这声音听得更清楚了,有种不知即将去到哪里的茫然苍凉。

鸾喜挑着帘子朝外头看一眼,吁了声,“这时候,去章怀寺的官差也快到了吧。”

不像是个问句,像个叹息,所以西屏没答。

鸾喜突然向她笑了下,“二奶奶,你胆子真大,竟敢和个杀人凶手同乘一车,就不怕我掏出刀子来杀了你逃跑?”

西屏也似问非问地感慨一句,“你能跑到哪里?”

鸾喜一听这话,眼皮一垂,掉下泪来。隔会她摇摇头,微笑着抬起脸,“不会的,我不会害二奶奶的,我还要谢你呢。”

有点泪花摇在西屏手背上,灼得她冰冷的手弹动一下,“谢我什么?”

“三年前,家里闹鬼,是你跟太太说不如请和尚常来家做做法事。要不是因为你,我与邹岚也不能常常相见。”

真没想到,当初西屏因为对姜丽华的死怀着点愧意,所以提议请和尚多来超度,无意中却成全了这一对苦命鸳鸯。

“不值当为这点小事说谢。”

话音才落下,西屏就觉得这话太客气,干涩得像不带一点情意。于是她想真心对着她笑一笑,可一番努力之下,笑出来却像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