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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里万物萧条,藏晖斋也添了冷清。

韩蛰进去时,韩镜正坐在炭盆旁边,身上穿着件厚实的冬衣。旁边的盆里银炭稍得正旺,红彤彤的光叫人瞧着便觉炙热,韩镜却仿佛仍觉得寒冷似的,将布了皱纹的手捧在茶杯上,似在取暖。

岁月和病痛侵蚀下,卸去朝堂上三朝相爷的威仪,他仍是只是个老人家,面带疲态,鬓添华发,后背微微佝偻。

哪怕祖孙俩有过许多争执龃龉,在看到曾威仪端方、精神矍铄的祖父露出这幅老态时,韩蛰仍觉得心里难受,放轻脚步走上前,端正行礼,“祖父。”

“存静回来了。”韩镜抬头,露出点笑意,“坐。”

韩蛰便在他对面蒲团坐下。

这是韩镜惯常喝茶用的,长案低矮,蒲团也不高,韩镜身量不算高,加之老来瘦弱,盘膝坐着正合适。韩蛰身高体长,又正当盛年,几经战事历练后又添雄武英姿,魁伟身材坐在那蒲团上,便如雄鹰栖于秀枝,有点别扭。

韩镜瞧了片刻,呵呵笑了笑,“果然是长大了,这蒲团你坐着不合适。”

韩蛰也觉得手脚没处放,不愿让韩镜多想,便只一笑,“未必合适,坐着却舒服,这蒲团上的垫子,还是祖母当年叫人缝的。今日城门外看祖父身子不适,是染了风寒吗?”

“已喝了姜汤,无妨。”韩镜摆手,习惯使然,问韩蛰北边的事。

这几乎是祖孙俩每回见面时最先提到的话题,韩蛰便将樊衡埋伏行刺的事说了,连同河东帐下其他将领的下落和态度也悉数说明白,道:“河东的事,让那几位将领处置足够。小舅舅还派了重兵在河东和河阳交界处,若稍有异动,便能立时过去,不必担心。”

“这样就好。杨裕那十年,总算没白费。”

“小舅舅在河阳辛苦,好在收服了人心,这回调兵遣将,帮了很大的忙。”

“他有那能耐,能镇住河阳,还能腾出手帮你,是好事。”

韩蛰颔首,添了杯热茶给他。

韩镜徐徐喝尽,因被韩墨劝说后渐渐收敛了刚愎强横的习气,久而久之,如今对韩蛰也没了昔日居高临下肃然管教的姿态,语气还算平和,“外头的事都已平定,该奔着皇宫去了。征儿和尚政在里头守着,成算很大。”

“嗯,我出宫时也碰见了柴隆。不过,据说甄嗣宗借着探视太子的名头,近来面圣的次数颇多。”

“甄嗣宗不足畏惧。”韩镜将那位政敌压了多少年,自是有把握的。

韩蛰也没再多提。

“倒是傅家的事——”韩镜话锋一转,提起令容来,“金州的动静我也听见了,那一家子除了傅益,没个成器的。窝藏逆犯这种事都做得出来,留着只会添乱,打算如何处置?”

“傅盛和蔡氏已进了锦衣司的牢狱。”

“旁人呢?”

韩蛰避而不答,瞧着韩镜,缓缓道:“傅氏诞下昭儿,又是我钟意之人,事成之后,会立为皇后。若是旁人,我不会手软,但她的家人,我愿破例开恩。岳父岳母对此毫不知情,罪名本就不重,哪怕按律判了,届时也能大赦。蔡氏是主犯,按律处死,傅盛也会□□,锦衣司会妥善处置,不叫旁人起疑。”

他的语气沉稳之极,却也笃定之极。

韩镜盯着他,脸上没见怒色,目光也是意料之外的平静,只有些暗沉。

为着令容的事,祖孙俩虚与委蛇过,争执交锋过,甚至威胁防备过,到头来,却还是没能动摇韩蛰。

韩镜忽然笑了下,有些苍老的疲态。

“昭儿那孩子很乖巧,我也喜欢。但傅氏……真能担得起皇后的位子?”

“她是我的妻子,当然担得起。”

“哪怕行事不周,屡屡犯错,给你添了许多麻烦?往后的路,未必平坦。”

“没有谁永远不犯错,也没有哪条路是没有半点荆棘的坦途,逆境里及时补救,咬着牙化解危难,才是重中之重。这个道理,还是祖父教我的。”韩蛰顿了下,没有从前的冷厉不满,亦不见气怒顶撞,心平气和,却坚决刚硬——

“我既认定了令容,便会扶携前行,她的好与不好,我都知道。”

书房里安静得很,韩镜搁下茶杯,发出极轻微的动静。

“真的认定了?”

“认定了。”

韩镜叹了口气,沉默半晌,只笑了下,似是自嘲。

从前韩蛰为了令容顶撞他、欺瞒他、说服他,甚至跟他耍心眼,他固然生气,却总觉得这事仍有回旋的余地。直到此刻,韩蛰心平气和,不再惹人恼怒生气,却让他明白,这事已不会更改半分。

顶撞、欺瞒、争执,是因韩蛰想争得他对令容的认同,心里仍敬重他的态度。

此刻,韩蛰的语气却仿佛在说板上钉钉的事,他同意与否,都无关紧要。

哪怕他不同意,又能拿傅氏如何?

军权由韩蛰牵系,朝政的事,韩蛰也能理清,令众人归服。

十数年的苦心栽培,无数个昼夜的筹谋算计,当日少年意气的孙子已然磨砺出君王气度,朝堂上的文武之事,都能妥当处置,亦有能力掌控天下。

韩墨抽身退出,跟杨氏夫妻相谐,他当然也不可能再束缚韩蛰,平添麻烦。

毕竟这些年苦心孤诣,他所求的是能号令天下的君王,而非被掣肘的傀儡。

孙儿成器,这天下归于韩家手里,百姓亦将有明君,这些都是他最初的期盼。

该高兴的,不是吗?

韩镜出神坐着,将韩蛰递来的热茶饮尽,好半天才道:“没旁的事就回去吧。”

韩蛰心里记挂昭儿,便没再逗留,请韩镜保重身体,起身走了。出门碰见管事,叫他多请两位御医过来,平常留心照顾,好让韩镜早些痊愈。

管事应了,叫人去安排,韩镜却孤身走出,往太夫人从前住的庆远堂去。

院落空置依旧,虽时常打扫,却格外冷清。

韩镜盘膝坐在安静处,闭上眼睛,苍老的脸上渐渐浮起疲惫,脑海里却渐渐浮起昔日的情形,有结发后陪伴了一辈子的发妻,也有他捧在掌心,却未能分神悉心教导的外孙女。

曾无数次想过谋逆后的情形,韩蛰明君睿智,他和太夫人纵然年事高了未必能享福,唐解忧却能以侧妃的身份安享尊荣,哪怕韩蛰不肯点头,封个郡主,找个良配,亦足以让她安稳富足地度过余生。

可终究事与愿违。

将韩蛰推上皇位的心愿达成,他最看重的人却早已阴阳相隔。

往后,还要看着傅氏春风得意,剩他垂垂暮年,在这里凭吊妻女吗?

那场景只让韩镜觉得凄凉,甚至疲惫,无可留恋。

……

韩蛰当然不会知道韩镜的这份心思。

回到银光院时,已是暮色四合,院里各处都换了冬日的门帘窗帘,姜姑带着小丫鬟在廊下点灯笼,紧闭的窗扇里,却仿佛能听到昭儿的笑声。

韩蛰走进去,果然令容坐在侧间,正在窗边翻书,慢慢念诗给儿子听。

昭儿神采奕奕,穿着暖热绵软的冬衣,趴在桌案上玩两只小手,也不知是否听了进去。

外头的厮杀权谋悉数被隔绝开,韩蛰解了氅衣随手丢在架上,过去将儿子抱起来,硬朗的脸上带着笑意,“儿子,爹回来了!”

回应他的,是儿子香软的笑脸。

……

翌日,韩蛰去了趟锦衣司,处置蔡氏私藏逆犯的事。

那晚令容被捉走后,傅锦元直奔傅伯钧那里,虽未对外声张,傅伯钧却在听清事情原委后震怒,将傅盛拎到跟前一同重惩,连同蔡氏一道关了起来。随后锦衣司来人,傅伯钧知道轻重,没敢多说半个字,唯有蔡氏惊恐不肯承认,被打晕仍在了马车里,悄无声息地进了牢狱。

夫妻俩被关了许久,神情已是颓丧。

韩蛰提审蔡氏,将缘由始末问清楚,下令处死。随即派人递了口信给蔡源中的长子蔡穆,晓以利弊,令他将此事转告蔡源中,以蔡家目下元气大伤的情形,料他蔡源中也不敢为一个犯了重罪的庶女闹事。

至于傅盛,虽未插手此事,却也难推卸责任,在监狱关两年,傅伯钧那爵位,也因此事,须让给傅锦元了。

这些都是小事,韩蛰迅速处理毕,便找由头往皇宫走了一遭。

京城里的事韩镜先前已安排妥当,韩蛰确信禁军无碍后,择了韩征和尚政当值的日子,趁着宫门落锁之前,将高阳长公主骗进宫里。而后带着伤愈回京的樊衡和中书侍郎章公望、六部尚书,以有事奏禀为由进了皇宫,监门卫未曾阻拦。

相府和驻守京畿的杨家,当晚也是灯火通明,没半点要歇息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