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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静地想,其实她能明白许朝宗为何如此选择。

从前的许朝宗是文昌帝最爱的皇孙,独得盛宠,而当今皇上偏袒的却另有其人。许朝宗若想夺嫡,比起诗书传家、不擅权谋的魏家,以太傅之尊享尽皇帝恩遇,在朝堂上颇有权势的徐家显然是更好的助力。

如今皇上病体缠绵,他急着娶妻成亲,怕也是为这缘故。

许朝宗既然选了权势,将感情看得无足轻重,魏攸桐即便再去几百遍,也无济于事。

但能明白,不代表能接受。

即便原主确实骄纵了些,却也曾捧了炙热的真心给他,数次舍命相救。许朝宗移情别恋也好,见利忘义也罢,都能算情势所迫,各有所求。但那些流言如一把把利剑般插在原主身上,令她绝望而溺毙在寒冬腊月冰冷刺骨的湖心时,许朝宗放任自流、袖手旁观,未免薄情得令人齿冷。

攸桐瞧着对面的锦衣华服,眼底嘲讽愈来愈浓。

见睿王的目光再度投来,她将双手笼在身前,朝那边行礼,而后挽着甄氏走到知事僧跟前,道:“小师父,家母想到后山的塔林去拜一拜,不知方便么?”

“施主这边请。”知事僧合掌为礼,指了方向。

攸桐谢过,便同甄氏一道,在几位仆从簇拥下离开。

洒了红梅的玉白裙角堆叠如浪,她的步态不疾不徐,身姿挺秀玲珑,加之脖颈修长,云鬓雾鬟,从侧边瞧过去,但觉姿容甚美,雍雅得体。

这般姿态出乎意料,跟先前频频登门时的含泪哭诉截然不同,反叫睿王惊异。

他原本怕攸桐纠缠,交割不清,便时时躲避,此刻见她目不斜视,倒打消几分顾忌。因周遭香客频频偷觑这边,暗自瞧热闹,他毕竟曾与魏家有旧,若只管僵硬站着,未免尴尬。遂稍挪脚步,道:“魏夫人。”

甄氏诧然驻足,旋即施礼,“殿下还有吩咐?”

睿王踱步过去,仿若无事般道:“近来事忙,不曾到尊府拜望,太夫人和魏叔叔安好么?”

“都安好,多谢殿下记挂。”

客气恭敬的姿态,与平常无异。

睿王的目光遂挪向攸桐,想说话,却又怕勾起她任性纠缠,闹得不好看。迟疑之间,却见攸桐眉目微挑,淡声道:“从前是我不懂事。殿下,我已无意于你,往后你也不必躲着了。若没旁的吩咐,就此别过。”

声音极低,却云淡风轻。

说罢,施礼辞别,留睿王站在原地,锦衣玉带随风微摆,脸上神情莫辨。

抛开这数月的权衡闪躲,眼前人曾是意中人,从当时的两小无猜走到如今这地步,难免叫人心里五味杂陈。十余年的时光倏忽掠过,当日两情不移的誓言犹在耳边,此刻却已相逢陌路,他娶了旁人,她亦要远嫁齐州,往后山长水远,相逢无期。

那一瞬,睿王恍惚意识到,他或许是真的失去她了。

他将目光黏在攸桐的背影,直至她拐过游廊也未收回,心绪翻涌之间,一时怔然。

旁边徐淑瞧见,暗咬银牙,险些捏碎手里的锦帕。

她踱步过来,挽着睿王的手臂扯了两下,那位才回过神,魂不守舍似的。

徐淑心里有鬼,只觉许朝宗仍眷恋旧爱,怕魏家受人指点,故意摆出相熟的姿态,而旁人的窃窃私语,也定是嘲讽她横刀夺爱,夫妻貌合神离。

众目睽睽之下,她觉得难堪极了,却只能强压妒恨,低声道:“殿下,该走了。”

“哦。”许朝宗有点恍惚,敛袖回神,随她走远。

佛寺里廊庑交错,离佛殿稍远处山道盘旋而上,回望时,隔着飞檐翘角和苍松翠柏,寺中情形一清二楚。攸桐走累了驻足,回身俯瞰,依稀见山门外轿舆华贵,从者如云,睿王和徐淑挽臂登车,仿若无事。

她冷眼瞧了片刻,手指摆弄腕间珠串,眼底浮起决然。

今时今日,权势悬殊,她前路未卜自身难保,无法清算旧账。而徐家严防死守,众口铄金之下,她连那些污名都难以洗清——但凡魏家反击,徐家定会搅弄出铺天盖地的谣言,许朝宗跟徐家利益相关,仍会默许,以魏家之力,哪能与之抗衡?

但倘若有机会,她终要回到京城。

寒夜湖水里那颗滚烫赤诚却如坠冰窖的心,铺天盖地的谣言污蔑,终须有个说法!

……

攸桐以为,她跟许朝宗的纠葛会在佛寺偶遇后暂时切断。谁知回府没几日,她竟收到了一封书信,没有落款,但上头的字迹却熟悉之极。

是许朝宗递来的。

信写得简短,看其凝涩笔迹,想来落笔时颇带迟疑。大意是说,他做此选择是迫于无奈,心中常含愧疚,只因怕藕断丝连,才屡屡回避。愿她能尽释心结,保全自身,莫再做痴傻之事。旧日之事,他铭记在心,时刻不会忘却,若往后心愿达成,必会竭力补偿。

攸桐看了两遍,摇了摇头,放在烛上烧尽。

不管许朝宗当时是否有苦衷,这信里又藏了怎样隐晦的心思,终究是迟了。

流言如剑,薄情似刀,那个痴心爱他的人早已死在寒夜冰湖,再不可能回头。

而她,也须为往后的路打算——魏家虽在朝堂占了几席官位,权势能耐却都有限,加之攸桐声名狼藉,原本入不了贵人的眼。傅家却挑着那时来提亲,还胡诌出“救命之恩”的话,显然是有古怪。

前方路远,等待她的恐怕不会是坦途。

不过,总得慢慢走下去。

攸桐看得开,遂跟甄氏一道筹备嫁妆、裁制嫁衣,忙到七月初,齐州的聘礼便送了过来。

魏思道知道攸桐名声太差,便尽力拿嫁妆来弥补,从绫罗绸缎、金银器物,到田产仆从,样样筹备齐全,又从聘礼中挑了几样贵重的添了回去。

他自幼读书,性情端方严苛,如今任了兵部职方郎中,满腹心思扑在天下舆图烽堠,甚少过问内宅。先前攸桐胡闹,他几番怒极,觉得生女不肖。如今女儿待嫁,他也甚少露面,也不知是心肠冷硬,还是有意避着女儿。

唯有甄氏依依不舍,攸桐便常过去陪伴,顺道逗逗小她三岁的弟弟。

倏忽之间便到月底婚期,京城到齐州路远,傅家早两日便派了人来迎娶。

攸桐拜别双亲,带了陪嫁的随从,由傅家人一路护送,于约定的三十日后晌抵达齐州。

……

在京城时,因腊月里那场风波,攸桐被太夫人禁足在府中,除了偶尔被甄氏带着进香赴宴,甚少能出门,闲时只能以美食自娱,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原主又满脑子男女私情,只想着花前月下,这些年于朝堂世事甚少留心,是以出阁之前,攸桐只觉得皇帝虽平庸,这世道大抵是太平的。

谁知这一路东行,却叫她大感意外。

京城里有禁军坐镇,还算平静,出京城两百余里,周遭便不安宁了。

先是途中有山匪拦路闹事,百姓成群流亡,后又碰见客栈里出命案官府却袖手旁观,庇护元凶,攸桐听百姓议论,才知外面已隐隐成了乱世。

好在齐州傅家令人忌惮,这一路她虽遭了几回惊扰,倒无大事。

齐州风俗,婚礼拜堂安排在黄昏时分,傅家节度一方,大婚之日宾客盈门,更是片刻都不能耽误。攸桐紧赶慢赶,进城后连口水都没能喝,便被人塞进花轿,踏着热闹喧嚣的鼓乐声,一路抬到傅家门前。

爆竹声震耳欲聋,花轿停稳后,喜婆掀起帘子,过来扶她。

攸桐理好嫁衣,小步跨出去站稳身子,抬眼一瞧,隔着喜红的盖头,周遭一堆人影影绰绰,交头接耳。府门前有人孤松般傲然站着,姿貌严毅,端如华岳,一身喜服穿在他身上,格外磊落挺拔。

这个人自然是那位以骁勇善战而名闻朝野的傅煜了。

瞧见她,傅煜不耐烦似的皱眉,侧转过身,留了个轻慢的背影。

就这么个不经意的细微动作,叫远道而来的攸桐心里咯噔一声。

自家院里闹出这种事,他大抵觉得有失颜面,闷声不语地尝了几口菜,便起身走了。临行时,脸色仍是铁青。当晚,他没过来留宿,只将周姑叫到两书阁嘱咐了几句。

周姑回来后,将满院丫鬟仆妇召齐,特意敲打警戒一番,叫众人务必牢记府里的规矩,须以苏若兰为戒,万不可做悖逆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