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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视线从她的脸往下扫,依次扫过她被宽大的粗花呢旧大衣隐住的胸脯和腰臀、穿了条溅着点点污泥的灯芯绒裤的双腿,最后又落回到她的脸上,举起那叠钱,朝她面门甩了甩。

纸张发出一道新钞特有的轻微的悦耳哗哗之声。

“老实说,别说一把头发了,买个人,原本也是用不了这么多的。”

他撇了撇嘴,将剩下的钱,全部插进了孟兰亭的口袋里,说完转头,对着已经跑了上来的老闫说:“拿剪刀去!”语气是命令式的。

老闫看得出来,这个女孩子不愿卖她的头发。

但九公子的脾气,从小到大,但凡看上眼的,非要弄到手不可,他更是知道。

他看了眼露在那个小姐的大衣兜里的整整一叠绿票的角,心想就算不愿意,这也不能算吃亏了。非但不吃亏,还是笔横财。到荣记借了把剪子,拿了回来。

“给我剪!”

老闫哎了一声,操起剪子来到孟兰亭的身后。

孟兰亭浑身的血液,在血管里轰轰地奔着。

如此寒冷的天气,她却感到浑身发烫。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的牛毛般的细细针头,在扎着自己。

她的祖父进士出身,署巡抚、总督,倡导洋务,捐馆于军机大臣的要位。毕生实干之功,虽不能扭转乾坤改变末日皇朝走向灭亡的结局,但却公廉一生,去后得文靖公谥号,清名不坠。

她的父亲,虽种田南山,却也是安贫守道,学术有成。

从她记事起,乡里无人不敬孟氏宗祠。

现在世道固然变天,从小到大,她也不曾享过一天的富贵,但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受到这样的羞辱。

她真的想把插进自己兜里的那叠钱,狠狠地拍回到对面的那张脸上。

但是生活,却早就已经教会了她一个道理。

胳膊,不要和大腿扭。

她来上海的目的,是为了找自己的弟弟,不是触怒这种万一疯了不知道还会干出什么的地头蛇。

她站着,一动不动,僵硬得仿佛一尊石像。

“姑娘,我剪了啊!”

老闫嘴里嘟囔着,剪子左右比划了几下,犹犹豫豫,仿佛有点下不去手。

冯恪之从眼角斜睨了孟兰亭一眼,推开老闫,自己转到她身后,抓起了那条辫发。

触手又凉又滑,柔软如丝。

这种感觉,仿佛贴着手心,沿触感神经,瞬间传递到了中枢的每一个末梢。

冯恪之胳膊一顿,五指下意识地收紧,捏了一捏。

两人距离靠得极近了。

她脸色苍白,乌黑的睫毛,在微微颤抖,耳垂后,露出的那一小片奶白奶白的颈侧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了一颗又一颗的细细的鸡皮小疙瘩。

他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久未有过的快感,通体舒泰。

但还不够。

他盯着眼皮子前这张线条精致的女孩的侧脸,拿起了老闫手里的剪刀。

仿佛刻意似的,锋利的钢刃,慢慢地切绞着被他牢牢捏在手心里的这把柔软发丝。

路人来回经过,不断地回头,老荣头和伙计远远张望这,却没有谁靠近。

乌黑的发丝,一束束地断开。

孟兰亭闭上了眼睛。

仿佛过了很久,她的耳畔传来了最后的喀嚓一声。

长发齐颈而断。

冯恪之连剪刀带辫发扔到了老闫手里,双手插兜,扭头就走。

老闫把露在孟兰亭衣兜外的那叠钱角往下压了压,低声提醒:“姑娘,你发了一笔大财。收好,别落人眼。”说完匆匆追了上去。

孟兰亭停了一会儿,转过身,迈开脚步,继续朝前走去。

所有的愤怒,很快就被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给吹散了。

唯有那种无端遭人肆意羞辱,自己却无法反抗的悲伤无力之感,慢慢占满了她的心头。

父母先后皆亡,唯一的弟弟,也生死杳茫。

世上那么多的人,她却再也无人可依。

她是没有资格软弱的。

何况刚才,倘若遇到那人再坏个几分,自己又能如何?

如今不过失发而已,应当庆幸。

但是眼眶,还是忍不住慢慢泛红了。

寒风吹来,她感到面庞湿冷。

对面走来路人,投来讶然的目光。

孟兰亭一阵羞耻,停了脚步,低头向墙,正在拭泪,身后忽然又传来汽车接近的声音,入耳似曾相识。

她的心跳了一下,猛地回头。

果不其然,那辆黑色汽车竟又追了上来,嘎吱一声,停了下来。

那张她不想再见的脸,从车窗里探出,一脸的厌色。

孟兰亭急忙扭头,飞快地抹去面上的残余泪痕。

那人盯着她:“知道老子是谁吗,你去问问,全上海,谁不知道我冯恪之!”

“老子看中你这一把头发,本来是给你脸,知道不?”

“不就剪了你头发吗,跟死了爹妈一样。真他妈的晦气!算我今天倒霉,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

他扬手,从车窗里掷出那缕方从她身上剪下的发,掷在了她的脚下,再不看她一眼,驱车扬长而去。

孟兰亭顾不得计较他嘴里吐出来的那些话了。

她睁大眼睛,吃惊地望着那辆呼啸而去的汽车,心跳得几乎跃胸而出。

冯恪之!

这么巧,难道这个人,就是冯家的那个儿子,冯恪之?

……

天擦黑的时分,孟兰亭终于站在了之华大学的门口。

已经放年假了,偌大的校园里,空空荡荡,只有门口还有保卫工人。

周教授的名字,全校无人不知,被聘来主持数学系后,他和太太便一直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