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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三点半,警车停在了两家廉价旅馆的小巷之间。

红蓝交错的光印在蒙了一层陈年旧灰的玻璃上,将充斥着垃圾气息的角落照得明亮。

阴暗处的蜘蛛在灯光映照下,只得爬向更阴暗处。

报警的是隔壁旅馆的一个来旅游的银发外国人,说是半夜睡得好好的,忽然被重物落下的声音惊醒,到窗边一看,竟然有人跳楼。

报案人是用宾馆座机报的警,一口标准的乌克兰语掺杂英语,语速极快。

值班警察和他鸡同鸭讲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赶忙出了警。

在等候救护车的时候,那个坠楼的倒霉蛋悠悠醒来了。

警方本来还有点怀疑报警的江舫,但坠楼的人醒来后,痛苦呻吟之余,坚称自己只是好好在房间里睡觉,不知道为什么就跳了楼。

他全然不知道自己曾赤身裸体在隔壁旅馆的阳台栏杆上学猫爬行、脖子险些被拧断、嘴里被抹了尸油、昏迷后又被安放到自己房间窗户下的精彩历程。

四周又是三不管的鱼龙混杂地带,平常用来扔垃圾的小巷子里更不可能有监控路网。

这下,警方也不敢确定,这是蓄意加害,还是梦游意外了。

江舫又是一个语言不通的外国人,不好轻易拉去警局问话,于是警察叮嘱他暂时留在宾馆,哪里都不要去,如果有什么问题,警察还会来找他问话的。

和警察交涉完毕、并目送救护车载着伤者离开后,江舫一仰头,在警灯闪烁的玻璃反光后,看到了扒着窗户静静看向他的南舟。

江舫站在楼下,对他挥手。

玻璃窗映出他的倒影,恰好照在南舟的左胸口处。

南舟将手覆盖在肮脏的玻璃上,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只是彼时的光影与此时截然不同。

南舟眼前,有一段破碎的影像一闪而过。

那应该是一座宗教建筑,是一间宏伟庄严的教堂。

南舟最先进去,查探情况。

他沿着楼梯,独身一人,一路爬到了最高点。

楼梯的终点,是一大块直对着正面广场的彩色玻璃花窗。

那天天气很热。

南舟的手压在玻璃上的时候,能清晰感受到阳光的热力炙烤着手心的感觉。

有一个男人站在广场上,在白花花的日光下,检查着喷水的雕像。

大抵是察觉了身后的视线,他仰头回看向他。

南舟猜他在笑,因为他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悬挂在玻璃外侧、南舟头顶正上方的,是一座巨大的、停了的时钟。

它的分针就有南舟整个人那么高,直直指向“12”的方位。

南舟站在时针、分针与秒针合纵连横的阴影之下,抚摸着玻璃上和自己心脏平行位置映出的人影。

只是光太强,南舟看不清他。

他站在光里,似乎随时会消失。

南舟知道这是错觉,但他的指尖还是强迫性地在玻璃上画下一个又一个圈。

仿佛这样就能画地为牢,把人圈在原地,圈在他的心里。

以前,他看到记忆,多半是在梦里,或是在幻境。

这是南舟在清醒状态下,难得的一段漫长又清晰的记忆回溯。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明确地记得教堂、玻璃,和广场上回望着自己的人。

反正在真正醒过来后,南舟脑海中又只剩下一片荒芜。

等南舟再定神去看时,江舫已经不在楼下了。

紧接着,一只手柔和地拍上了他的后背。

早在楼下时,江舫便注意到了南舟的出神:“在想什么?”

南舟定定望着他,抬手替他擦落肩膀上那些本不存在的光芒,一下一下的。

江舫由得他在自己身上动作。

他看得出来,南舟的状态不大对劲。

他声音很轻,似乎是怕惊了南舟那场似真而幻的梦境:“南老师,是不是还没睡醒?”

南舟也以轻声回答他:“你不要站在光里。我想看清楚你。”

江舫神情一动,抬手握住了南舟的手腕:“你……”是不是想起来了什么?

指腕处有力的握感,终于帮助南舟彻底从过去和现在的迷墙中折返。

他抬头看着江舫,眼里是明确的疑惑:“什么?”

江舫眉心一蹙。

他终于在南舟的眼神里,意识到了自己长久以来都觉得奇怪、却影影绰绰抓不住的一点疑惑。

——南舟对待他那段失去的记忆,态度不正常。

南舟明明知道了他在乎的苹果树先生是自己,也从易水歌那里知道了,自己是《万有引力》的玩家,也是在半年多前的游戏玩家昏迷事件中,迄今唯一的存活者。

他接收到的林林总总的信息已经足够多了。

按理说,南舟不难根据这些推测出,是自己带他离开了永无镇。

而那半年时光,他们是一起并肩走过的。

江舫本以为以南舟的剔透心思,他心里应该早已经有了数。

不拆穿,也是想等自己主动将真相告诉他。

但此刻,有一个更不妙的猜测浮现在了江舫心间:

……他不是忘了,他是根本想不起来。

不是想不起来那段记忆,而是连“自己丢失了一段记忆”这种事情也会偶尔忘掉。

任何一段人遗失了一段记忆,都会因为缺乏安全感而格外在乎,只要能抓住一点点的线索,就会拼了命的追根究底。

南舟也是在乎秘密的,且好奇心远胜常人,不然他不会那样执着地揪着“苹果树女士”不放手。

然而,相比之下,他对那段和江舫共同流浪的记忆,显得格外不关心,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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