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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鬼使神差的,在那封信的末尾,他补充了一段话:“……若是青竹殿前没有我的魂魄,也不必着急,我或许是去往他方了。以师兄性情,定不舍葬下我,只会将我与随身诸物保存起来。若有要事,来寻我尸身。我当初设下过禁制,只需说一句完整的‘你歇了这么多年,该歇够了。再不现身,不世门就要完了’,我那一片心脉残魂,便会自动召回我余下魂魄。”

在信的末尾,他又补充道:“若不世门无事,不要召我。”

他甚至可以想象到卅四收到这封信的表情。

……明明说好了计划,他怎么又临时变了卦?

其实,写下这段话之后,封如故也很想取来镜子,看一看自己的表情。

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呢?

如一……就算能以娑婆剑法御鬼,那又如何呢?

他御鬼,和自己的魂魄又有什么关系?

他就算聪明,也未必能识破自己的计划。

他知道自己是魔道后,还会帮自己吗?

除此之外,封如故相当清楚,自己失魂之后,会疯癫痴傻,会成为一个巨大的麻烦。

卅四是自己的长辈,会倾尽心力地照顾自己,这点,封如故不会质疑。

可,如一会吗?

尽管有如此多的疑问,封如故还是多此一举地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将这段门主令传给了卅四。

他安慰自己:或许,只是以防万一罢。

三花之后,花开之势就再难以控制。

为着送出这封信,封如故身上再开出了半朵红莲。

但封如故已经不在乎了。

他们往风陵弟子遇害的梅花镇而去,以假成亲之计,查清梅花镇中“人柱”的秘密后,封如故等人正欲弥补那姓杨道士留下的祸患,桑落久却被人所伤。

封如故盛怒之下,屠杀尾随他们的两名修士,又换得了两朵怒放的红莲。

封如故有预感,他的终焉之日,快要到来了。

因此,当如一在寒山寺的群花之中俯身吻上他时,封如故强行抑住胸中情绪,不肯动情。

他只盼着小红尘对自己好一点点就是,他并不希冀会得到这样多的东西。

当夜,他与如一共宿,再度委婉地拒绝于他,并笑着同他做了告别:“……大师,封二实在不是什么好人,任性妄为,胡闹莽撞。这些日子,你多担待了。”

第二日,海净被人杀害。

封如故来不及悲痛,就被玄极君柳瑜逼到了伏魔石前。

……是时候了。

他再不收敛,一掌击碎伏魔石,纵容七花全开。

这一掌惊骇了天下,也成功将封如故逼入了他谋划多年的死路之上。

仙脉寸寸摧裂的同时,亦是破茧化蝶之时。

魔脉俱通。

一瞬之间,魂魄离体,封如故神智被彻底撕裂,遁入混沌。

他最后一丝记忆,是一双手将他从黑暗之中抱出。

彼时的封如故藏身在一片莲华之中,微眯了眼睛,看到那把自己救出的人,面颊苍白,眼含微光。

封如故想,他是谁?

他好像不是自己计划里要等的那个人。

……但是,好像,也不差。

于是,两年过去了。

封如故在迷蒙中,无忧无虑了整整两年。

偶尔,他会想起自己好像有些重要的事要去做。

但他很快就会把这样的小心思抛之脑后。

他每日最大的事情,就是等那人巡寺回来,陪在自己身边,除此之外,没有更重要的了。

封如故在疯疯癫癫的这两年,放宽心怀,竟真的慢慢恋上了这个会叫自己“义父”、耐心地呵护自己的美丽青年。

如今,一朝梦醒,却不知会不会一朝梦碎。

如一就站在距离自己百尺开外之处,眸光里闪着叫封如故不敢细看的情绪。

……封如故一时不能明察那种情绪代表着什么,便尽力躲避着不去看他。

他还有旁的事情要处理。

封如故立于无师台上,白衣纵横,荣华若仙。

在他怼得玄极君哑口无言后,全场死寂一片。

一因震惊,二因狂怒,三因惊惶。

每人都希望他人先开口,自己好附和,但大家一时间竟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是以你看我,我看你,全作了泥雕木塑。

封如故抬手,拇指指腹轻刮鼻尖小痣,朗然开口。

“封二方才在云之上,听了诸位……尤其是玄极君的高论。”

他一指柳瑜,笑容灿烂:“诸位来访不世门,原来是觉得封二是遭了冤枉委屈,才来声讨唐刀客的。大家同道一场,封二当真是万分感动,只是身负要职,实在不好当众流泪,只好寄下了。”

道门众人:“……”

柳瑜:“……”

封如故慨然地一挥手:“如今封二好端端站在此处,大家也不必为封二鸣冤了,稍作宽心后,便各自散了吧。”

柳瑜定一定散乱的心神,强自道:“封道君,我们此行是为擒捉唐刀客。你如今既身为不世门之主,却不叫我们查验,给我等一个交代,不好吧?”

封如故微微抬眼,眼尾微弯:“哦?交代?”

入魔之后,心性极易逆改,然封如故天性浪荡疯癫,入不入魔,相差并不很大。

这一眼带着笑意的瞥视,却叫柳瑜脸色微变,心悸难言。

“玄极君这样急迫吗?”封如故道,“我记得你方才口口声声说,我是被唐刀客所害,既然如此,我还会包庇他不成?玄极君,你矛盾了。”

柳瑜硬着头皮,呛声道:“过去,不会;现在,难说。”

封如故不再看他,直视于常伯宁:“风陵,你们如何说?”

常伯宁心潮未平,一双眼掩藏在眼纱之下,藏去不少情绪,一双红唇却血色尽褪,微微颤抖:“风陵……相信封门主的判断。”

他扬手,尽力平息喉间翻滚的涩气:“……风陵众弟子,收兵,回山。”

风陵一退,柳瑜本就亏空的底气又遭釜底抽薪。

他心火沸沸,“哈”了一声,正要谴责风陵护短,又听得一个斯文沉稳的声音:“现在,此事算是不世门的家事了。我等相信封门主,会有自己的判断。”

……谁?

柳瑜怒极回头,却见一名石青长袍的道者负手而立,额间只束一条雕作牡丹状的白玉石链,素净清雅,却难掩霎眼风流。

那朵牡丹,乃是“白屋卿相”。

柳瑜一时惊异。

荆……一雁?

偃师世家荆门如今的掌事者?

他向来避世,世间大事,荆家从不参与,在世间别有一等超然地位。

他何时来此?何故来此?

此等分量极重的门派,与世无涉,一旦开口,便是金口玉言。

可这金口玉言,竟是为一个魔头作保?

他说话极有分量,只一句话,便引得在场之人再动摇了几分,纷纷生却了退意。

另一侧,青阳山副门主关不知震惊之余,很是认同,同样道:“我等相信封……门主,定会给我们一个交代!”

在此响应之下,又有附和声纷纷响起。

柳瑜不甘如此,回敬道:“荆门主,我记得,你弟名为荆三钗,是封如故的至交亲朋,还与魔道有生意往来?”

荆一雁不动怒,只淡淡地一礼,翩翩佳君子之态十足:“是。您说得对。吾弟叛逆,久未归家,若柳门主见他,请规劝他早日返家。”

柳瑜:“……”

他虽是应了“是”,却把荆三钗与荆家之间划得清清楚楚。

谁不知荆三钗不愿随荆家一道避世、与家里闹翻已久了?

玄极君无计可施之下,心中层沓而起的,是密密麻麻的杀意。

他与在场几人交换神色,俱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忌惮。

一看到封如故,他们便想起两年前他们倒逼风陵之举,不禁毛发倒竖。

若是今日道门征伐不世门,然却铩羽而归,等同于捏着鼻子认了封如故不世门门主之位,将来龙入渊薮,鹰入长空,他们这些趁机清算过封如故的人,命运又将如何?

心念急转间,玄极君已盘算出利害。

封如故初转为魔,以前的风陵剑法、归墟剑法,是统统不能用了。

此人有修为,却无招式,若是大家齐上,趁他虚弱,或许还可如他们先前预期那样,趁势攻下不世门。

不管是荆家还是风陵,一旦出手护魔,那天下舆论,又该有新的走向了。

他阴恻恻地侧身扶剑,道:“封道君以为,如此三言两语,便可服众吗?”

“嗯?”封如故唇角挑起一点笑意,“那柳门主意欲如何呢?是不信我有找出唐刀客的心吗?”

柳瑜道:“柳某怎敢疑心,只是不知,现如今的封门主可否有找出唐刀客的能力?或许,封门主还是需要我等相助……”

“……相助?你们?”

无师台上的封如故轻笑,单手拂剑,拂出一声幽幽凤鸣。

一阵含着雨丝的清风拂过,将他鬓前双发扬起。

双剑半残,仍有灵识,隐于剑匣多年,如今再度启封,得见天日,不觉奋而轻颤。

封如故轻声安抚“昨日”:“你乖。”

他又对“今朝”道:“……你也听话。”

双剑剑灵暂歇骚动,却在刹那之间,被封如故抽出鞘来。

一把焚剑,一把断剑,在风中飒转三圈,不过是起手之姿,却在风中搅起恢弘之浪,逆喷三山雪。

剑走风势、万刃齐飞!!

如一只觉此剑熟悉万分,一时迷惘,却在瞬间,心火大炽,如照明镜。

——剑川之外,二人剑游之时,百无聊赖,曾进行过一次切磋的剑局。

彼时,封如故的剑法,全然不似义父所用的剑法,因此诓过了有意试他的如一,让他误以为,归墟剑法,原是如此。

然而,此刻,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依稀记得,此剑法,名唤……

众人剑未曾出,便被一股沧浪也似的魔气湃然袭面,脸上吹过一道清风,却如被刀片切割,疼痛万分。

惊惧的喊叫声此起彼伏。

柳瑜倒退一步,只觉喉头泛凉,抬手一摸,在颈间摸到了一条细若纸面的光滑伤口,鲜血温热,顺着颈间流下,徐徐汇入衣襟之中。

在众人惊骇欲死时,封如故收去剑势,真诚道:“众位,如今可相信我的能为了吗?”